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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是著名蒙古族歌唱家、草原歌王齐峰演唱的歌曲。
2、歌曲分为伴奏版和清唱版,相继收录在2003年1月发行的齐峰个人音乐专辑《我和草原有个约定》和2005年发行的齐峰个人音乐专辑发烧天碟《我和草原有个约定》中。作词:席慕蓉,作曲及编曲:乌兰托嘎。
3、齐峰曾经应台湾蒙古族女诗人席慕蓉的邀约相聚在北京中华世纪坛,为她演唱以她的诗为词谱写的歌曲《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感动的席慕蓉真的如她歌词所描写的那样”泪落如雨”。席慕蓉评价齐峰的歌声太具有感染力了,能够带人进入一种境界,好像又走进了草原,回到了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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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路并不沉寂。寒气从微开的车窗里滑进来,不绝如缕。白白的灯光扑洒在黑黝黝的沥青路上,指引着回家的方向。清静地走,在长长的公路上,没有抢道的车,没有喧闹的喇叭,夜很沉。无法沉寂的,是我胸腔里的心。
心还在府南河边的灯火中,在身后那座不夜的城市里。而她,就在城市灯火的中央。
车轮滚动着。我什么也不想,路边的里程碑一块接一块隐没在身后。我的手臂分明有些僵硬,方向盘失却了往日的自如。身后的成都像块磁铁拉扯着我。意绪有些恍惚,这飞驰的速度是开往那个站着母亲的巷口,还是奔向有她的府南河边。
府南河边的灯把整条府南河照亮了,麻将桌像一字排开的长阵,借用着河边的凉爽和免费的灯光,悠闲地打发着成都和成都人的夜。她轻快地穿梭在灯光和牌桌间,不时地回头催促着我。
我的脚步有些沉重,跟在后面像被牵着的木偶,拉一下挪一步。跟父亲通话之后,我心里就乱成了一团麻。身边的麻将声此起彼伏,就像我的心情。
府南河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每次从出车回来,我会在第一时间奔向府南河边那家露天的茶座,她就在那个固定座位上等我。这家茶座,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相识的地方。
她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也强调,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才这样。我转动着手里的茶杯,就想这么静静地坐着,面对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走到尽头了。
府南河的水仿佛没有流动,只有偶尔漂过的浮萍从容地泄露着它的心事。我的心酸酸的,伴随着残残落落的浮萍远远地游走,游啊游,游过了蜀中的大山,游过了川西的草原,终于游进了家中的土院。母亲的白发,就在心里丝丝缕缕地交织着。
这些年常年跑车,一出门就是大半年甚至一年。开春离开父母,回到家乡,已是寒冬腊月了。我是父母的小儿子,他们的大半心思在我身上。每次离开家乡,父母的心也跟着走了。近两年情况变得很糟,母亲从年轻时就落下了一身的病根,年岁一长,体质就压不住藏匿的病痛,时常卧病在床。父亲的身体更糟,淋巴系统患有顽疾,需要不定时赴兰州治疗。家里家外的所有事情便全落在大哥一人身上。父母患病在身,想得也就多了。他们希望我尽快回到家乡,娶个媳妇儿,了却他们的牵挂。几年来他们也没少操心,托媒人四处打听,倒是寻访了不少姑娘,可我有自己的心思,拿着种种借口推脱,声称必须见面谈过才能定夺,可我每年回家居住的日子实在少得有限,即便在家,也是整日跟一帮朋友厮混,父母只能在那儿干着急。
直到今年,我才有了紧迫感,母亲的肺心病发作越来越频繁,每次病倒都要进医院输氧输液,身边离不开人。父亲也需要做淋巴方面的手术,由不得我随心所欲了。
这些,我必须对她坦白。
忽然感觉,成都的冬天也很冷。我僵硬地坐在茶桌前,所有的话都梗在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早有察觉,可她了解我,我不说,她就不会问,问也是白问。时间一分一秒地游走,府南河的水,流得沉重迟缓。
夜深了,周围的麻将声消减了不少。我深深吸一口气,想着先从家里的实际情况说起。可话到嘴边了,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总觉胸腔里差那么一口气,支撑那些话的气力。吭哧了半天,又泄气般委顿在椅子上。她看着我纠结的表情,几次想张口询问,最后都忍住了。表面佯装无事,转头观望着府南河的夜景,可眉宇间隐隐郁结着一丝忐忑,她感觉到有事要发生,似乎和自己有关,这种感觉越浓,她就越不敢开口。她一声不响地坐着,周围的空气也变得凝重起来。
望着她精致的面容,我的心里空空的。准备的说辞,一句也搜刮不出来,满脑子就一句话,在毫无约束地晃荡着,重复着。不知怎的,我脑子忽然一冲,顺口就说出来了:“我们分开吧。”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却能感觉她脸上的变化。她怔了怔,表情一丝一丝地僵硬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懵懵地在我脸上寻索,那眼神里,充满了失措和陌生。半天后似乎回过神来,她只说了一句话:“别开这样的玩笑,不好玩。”语气是那么小心、轻柔。
我瘫坐在茶桌前。把话说出来,我变得松弛了。剩下的只有解释,面对着她,和她那惊慌失措的眼神,我觉得所有的解释都很无力,但我必须做出解释,不管她认不认可、接不接受,至少我的心里会好受些。
我的口齿渐渐变得伶俐,滔滔不绝地说着一些自认为合理和婉转的话语。西北,司机,回族,孝道,责任。她沉默着,在我井喷式的解释前,只是沉默。在她的眼睛里,我隐约看到了一丝奇怪的东西,忽然觉出,所谓解释不过是在无限撕裂既有的伤口。
我看着茶杯,她看着我。茶色已淡,可她眼中的悲意渐浓。我们深知着对方。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此刻她渴望着一个拥抱,一个厚实的安慰,并且从未如此强烈过。我全力节制着自己,用自己的那句话,那句电话里对父亲说的话。“有合适的,你们就做主吧。”父亲太高兴了,语气是那么欣喜:“已经寻访好了,你答应了,正月就过门。”
夜渐渐深了,周围的麻将桌上只剩下散乱的麻将和早已冷却的茶杯。人隐退了,午夜的清寒如迟到的主角,缓缓登台,成为这座城市的底色。
她拉拉衣服,紧紧裹住自己。白皙的脸庞在乳白色的路灯下,显得分外苍白。我坐起身来,像往常一样手掌自然地伸向衣服,可手指触及衣扣的瞬间心里紧了一下,不动了。她都看在眼里,双肩微微颤着。眼中笼着一层薄薄的雾,像极了路灯下的府南河。
府南河的水泛着幽幽的光,迷离而忧伤。
“我们走走吧。”她站起身来,摇摆如风中的荷叶。语气被风一吹,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她转身走在前面。看着那副瘦弱的肩膀,我的心不断收缩着,越来越紧。沿着府南河,踏着喧闹了一天的河岸,走着,看着,一条沉默的河,载着自己的心事,流淌得不动声色。
惨白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连接在一起。她低头走着,紧紧环抱着双臂,单薄如河边的柳。那背影是一种攻击,我的节制,时时陷于崩溃。只有一遍遍默记着电话里对父亲的承诺,还有父亲给我的叮嘱。只有这样,我才能脆弱地保持眼前的冷漠。
电话打到了停车场的清真饭馆里,饭馆老板是我的熟人,也是父亲的熟人。接起电话我心里颤了一下。父亲的声音很苍老,也很沙哑。他说:“儿子,能跟你说话好得很,你阿妈太想你了,她刚住院出来,身体弱得很,很不放心你的事。我们岁数都大了,害怕来不及,这是我们的担子。”父亲的语气如在祈求,从沙哑慢慢变成了哽咽,他努力使自己镇定。我的心被那半声半噎的语调一阵一阵地撕扯着,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旁边吃饭的司机很多,看着我,悄悄议论着。我拿一叠餐巾纸捂住眼睛,把脸转向窗外。父亲继续说:“我们听说你在成都有对象,可人家是大城市的人,到西北能站得住吗?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可你是个司机,洗衣做饭一辈子在厨房里打转,人家情愿吗?你阿妈一直悄悄儿淌眼泪,晚上大门外一响,就跑出去看,以为你来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了。
在散碎的步伐里,夜更深了。府南河的护栏长长延伸出去,将行人和河流分在两边。这条路上,铺满了我们的脚印。两年的时光,朝朝暮暮,来来回回,若把这些脚印叠合起来,或许能将我那十米长的大货车装得严严实实。或许以后,这些脚印将不复存在。存在的,也会慢慢湮灭。因为,一个拐角临近了。
她转身走了下去,从前方的护河石栏间。那里有一个三四米宽的豁口。从人行道走进去,只需下几十级石阶,就到河边了。河边有几张靠椅,远远地摆放在的泥沙上,累了可以坐下来,静静地看流水,默默地想心事。她朝着靠椅走去,齐腰的长发被河风一吹,乱如麻丝。
这画面多么熟悉啊!我站在护栏边,定定地望着。把心绪收回来,从两年前,从无数相同的场景和不同的时光里。整个城市已经沉睡,间或呼啸而去的车和阑珊的街灯把夜拖成一个长长的音符,渐行渐远,直到无法感觉。
更加无法感知的是今晚的决定,它会给我的将来带去怎样的改变。但我必须这样决定。除了父母身上让我揪心的病痛,还有来自家乡的流言蜚语,也时时让我背负沉重。
家族,邻居,和父母交往的朋友,总是有意无意的,时不时在父亲的当面或背后,谈论我的“堕落”。在甘南草原的尽头,在家乡的大山沟里,撇开父母妄谈爱情,就是“变坏”、“不学好”,甚至“堕落”。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会看不起你,你的家族也会因你的“堕落”而饱受诟病。更为严重的是,你是回民,有信仰,另一半理应也是有信仰的回族女孩。而我,触犯了所有约定俗成的地方传统。在别人眼中,我的家族是有名望的,我的作为,是“好人辈里没好子”。在家族眼中,我是毁坏家族名誉的败家子。
这些,父亲不曾提起。是回家的司机老乡带来的消息。
望着她的背影,望着府南河里的萍和水,我的身上一阵一阵的冰冷。
她忽然向我招手。我急切又艰难地朝她走去。她坐在那张熟悉的靠椅上,微笑着摆摆手,示意我坐下,然后从包里取出一个淡青封皮的日记本,盯了我半天后,轻声说:“我叫林卉,还在上学……甘肃离成都远吗?跑大车?哪儿都能去,好向往……”
语笑嫣然,她和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
我怔怔地看着她,听着她的话语,一股酸楚从心里涌出直冲鼻息,那么浓,那么厚。
初见,人生有一回也就够了。今夜,在飒飒的西风里,她面含微笑,一如初见。只是,那苍白的面容上,泪如断线的珠子,一串串落入泥土。
腊月的末尾,只有我独行。阿坝草原像一块固体的冰,我不停不歇地行驶,在后半夜的冰寒里,手脚和思绪都冻木了。眼神稍微倾斜,一个日记本进入视线,淡青色封皮,静静地躺在旁边的座位上。正月十八,只有这串数字清晰如刻。还有整整二十天,我的生活和身份都会因另一个人的介入而发生改变,一个和我素未谋面的人。
据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本来是会说蒙古话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字句,发音却很标准,也很流利。
据说,那都是外婆教我的,只要我学会一个字,她就给我吃一颗花生米。
据说,我那个时候。很热衷于这种游戏,整天缠在外婆身边,说一个字,就要一颗花生米。家里有客人来时,我就会笑眯眯地站出来,唱几首蒙古歌给远离家乡的叔叔伯伯听。而那些客人听了以后,常会把我搂进他们怀里,一面笑着夸我一面流眼泪。
可是,长大以后的我,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每次有同乡的聚会时,白发的叔叔伯伯们在一起仍然喜欢用蒙古话来交谈,站在他们身边,我只能听出一些模糊而又亲切的音节,只能听出,一种模糊而又遥远的乡愁。
而我多希望时光能够重回,多希望,我仍然是那个四五岁的幼儿,笑眯眯地站在他们面前,用细细的童音,为他们也为我自己,唱出一首又一首美丽的蒙古歌谣来。
可是,今天的我,只能默默地站在他们身边,默默地,独自面对着我的命运。
2
当然,有些事情仍然会留些印象,有些故事听了以后也从没忘记。
童年时最爱听父亲说他小时候在老家的种种,尤其喜欢听他说参加赛马的那一段。
父亲总是会在起初,很冷静很仔细地问我们描述,他怎样渴盼着比赛那一天的来临,怎样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骑上那匹没有有鞍子的小马,怎样脸红心热地等着那一声令下,怎样拼了命往前冲刺,怎样感觉到耳旁呼啸的风声与人声,怎样感觉到胯下爱马的腾跃与奔驰。说着说着,父亲就会越来越兴奋,然后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我们这几个小的也跟着离凳而起。小小的心怦怦地跳着,小小的脸儿也跟着兴奋得又红又热,屏息等着那个最后的最精彩的结局,一定要等到父亲说出他怎样英勇地抢到了第一,怎样得到丰厚奖赏之后。我们才会开始欢呼赞叹。心满意足地放松了下来。那个晚上,总会微笑着睡去。想着自己有一个英雄一样的父亲,多么足以自豪!
长大了以后。想起这些故事。才会开始怀疑,为什么父亲小时候样样都是第一呢?天下哪里会有那样不可一世的英雄呢?
好几次想问一个究竟,每次却都是话到唇边又给吞了回去。
有一次,父亲注意到了,问我是不是有话想说?我一时找不出别的话来,就撒娇地坐到他身边,要他再讲一遍小时候赛马的事给我听。
想不到父亲却这样回答我:“多少年前的事了,有什么好提的?”
我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这件事了。
3
十几年来,父亲一直在德国的大学里教蒙古文。
那几年,我在布鲁塞尔学画的时候,放假了就常去慕尼黑找父亲。坐火车要沿着莱茵河岸走上好几个钟头,春天的时候看苹果花开,秋天的时候爱看那一块长满了荒草的罗累莱山岩。
有一次,父女俩在大学区附近散步,走过一大片草地,草是新割了的,在我们周围散发出一股清新的香气。
父亲忽然开口说:“这多像我们老家的草香啊!多少年没闻过这种味道了!”说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天已近黄昏,鸟雀们在高高的树枝上聒噪着,是它们归巢的时候了,天空上满是那种金黄色的温暖的霞光。
我心中却不由得袭过一阵极深的悲凉。远离家乡这么多年的父亲,却仍然珍藏着那一份对草原千里的记忆,然而,对眼前这个从来没看过故乡模样的小女儿,却也只能淡淡地提上这样一句而已。在他心里藏着的那些不肯说出来的乡愁。到底还有多少呢?
我也跟着父亲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暮色里与我有着关联的草香,心中霎时闪出了一个句子:“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又过了好几年,有一天晚上,在我石门乡间的家里,在深夜的灯下,这个句子忽然又出现了。我就用这一句做开始,写下了一首诗,没怎么思索,也没怎么修改,所有的句子都自然而顺畅地涌到我眼前来。
这首诗就是《出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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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每当看到别人用“牧羊女”这三个字做笔名时,心里就常会觉得,这该是我的笔名才对。
不是吗?倘若我是生在故乡、长在故乡,此刻,我不正是一个在草原上放牧着羊群的女子吗?
每次想到故乡,每次都有一种浪漫的情怀,心里一直有一幅画面:我穿着鲜红的裙子:从山坡上唱着歌走下来,白色的羊群随着我温顺地走过草原,在草原的尽头,是那一层又一层的紫色山脉。
而那天,终于看见那样的画面了,在一本介绍塞外风光的杂志里,就真有那样的一张相片!真有那样的一个女子赶着一群羊,真有那样一片草原,真有那样远远的一层又一层绵延着的紫色山脉。
我欣喜若狂地拿着那本书给母亲看,指着那一张相片问母亲,如果我们没离开老家,我现在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母亲却回答我:“如果我们现在是在老家,也轮不到要你去牧羊的。”
母亲的口气是一种温柔的申斥,似乎在责怪我对故乡的不了解,责怪我对自己家世的不了解。
我才恍然省悟。曾在库伦的深宅大院里度过童年的母亲,曾吃着一盒一盒包装精美的俄国巧克力、和友伴们在回廊上嬉戏的母亲,恐怕是不会喜欢我这样浪漫的心思的。
但是,如果这个牧羊的女子并不是我本来该是的模样,如果我一直以为的却并不是我本来该是的命运,如果一切又得从头来起的话,我该要怎么样,才能再拼凑出一幅不一样的画面来呢?
有谁能告诉我呢?有谁能为我再重新拼凑出一个不一样的故乡来呢?
关键词: 张承志 母性书写 母亲形象
“母性”几乎是古今中外所有文学作品公认的母题之一。何谓“母性”?通常情况下,它被定义为一种女人的天性,意味着授予、牺牲、抚爱、温柔的美德。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这种崇高美好的母性并不是母亲所独有的,大多数女性生来就有慈爱、伟大、勤劳、富于奚精神等优良品质。
作家张承志曾说:“对于母性及其含量的理解程度是区别人的标志之一。”①因此,在他的文学之路上,对于母性浓烈的感激崇敬之情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创作。故以下笔者将从母性形象在作者文本中的具体表现、作者笔下的母性形象的引申意义及作者执著于此主题的原因初探这三个角度谈谈张承志小说创作中的母性书写。
一、具体表现
(一)真正的母亲。在早期张承志的创作中,额吉大多是宽厚、博爱、容忍的光辉圣母形象的化身。这在张承志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中有很好的体现。
故事中的主人公铁木儿是一位牧区插队的知识青年。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他拥有了一位蒙古族干娘,铁木儿亲切地唤她为额吉。一个春寒的风雪夜,额吉焦急地找到了迷了路的铁木儿,并脱下了自己的哈达给铁木儿御寒。而她自己呢?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羔皮袍,最终额吉下肢瘫痪。铁木儿自责而又难过,可额吉却很快地又恢复了生活,乐观而自信地活着。是啊,这就是草原上的人。他们从来就不会把伤疾看成是残废。当然,额吉不仅疼爱铁木儿,她对所有知识青年也一样心疼。不可否认,这是一位善良而又豁达的伟大母亲。
难怪铁木儿在文中会发出这样的感慨:以母亲为主题的蒙古民歌,似乎拥有着神奇的能量。母亲,多么神圣而温暖的词汇,吉格木德爷爷也曾在古歌中婉转地歌唱母亲、感恩母亲。值得玩味的是,这段民歌曲调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处分别出现了一次,足以证明铁木儿对额吉深深的依恋与爱意。故事最终以铁木儿一头扎在看病归来的额吉怀里为结局,或许此刻的铁木儿才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人。
《北方的河》中的母亲亦是崇高的。在主人公看来,他的母亲是高于一切的,是上帝给予他的最好的礼物,连女英雄之流也比不上她。丈夫的抛弃并没有使她丧失生活的勇气,她含辛茹苦地拉扯孩子们长大,即使受伤也选择隐忍不让孩子们担心。在狂风暴雨面前,她张开自己的翅膀,毫无畏惧地为孩子挡风避雨,即使自己已经被折磨得千疮百孔。这位默默忍受一切、无私奉献的母亲的确值得歌颂。
当然,有时张承志笔下的母亲在善良、朴实的同时,成了力量的象征,扮演了父亲的角色。她们不仅能及时地给予孩子们温暖的庇护港湾,还总能将勇气赋予孩子,使他们能够冲出重重困境。《金牧场》中的额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这样一个无父的家庭中,她不仅拥有一副只有男人才有的马鞍,而且在凶恶的查家族大汉面前,临危不惧、沉着冷静,成了最终的精神胜者。相比之下,“我”当时的慌张恐惧与手足无措就显得滑稽可笑了。在艰难的迁徙之路上,额吉坚韧而又执著,正是额吉的这种精神力量支撑指引着主人公最终走向了神秘的金牧场。
(二)母亲的化身。《黑骏马》中的“我”曾经反问自己:九年的时光到底使自己得到了什么呢?是事业上的建树,还是人生的真谛?可这一切似乎是没有意义的,“我”只是无比地怀念白发奶奶和的索米娅。善良慈祥的白发奶奶,含辛茹苦地抚养“我”长大,可爱美好的索米娅,总是如母亲般安慰失落的“我”。在“我”的成长历程中,这两位女性代替了母亲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我”。可现在呢?物是人非,奶奶已经死了,索米娅也没有摆脱自己的命运,嫁到了白音乌拉,成了白发奶奶生命的延续与拓展。而在文本中作为“我”的象征的黑骏马,在九年后看到索米娅的那一瞬间,如婴孩般将自己投入了她温暖的怀中,这或许就是“我”想做而却未能做的。最后索米娅恳请“我”将自己的孩子送给她来抚养,她说自己不能没有婴儿抱着,没有婴儿的日子她简直活不下去。多么令人震惊的自白。此刻的索米娅,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朝霞般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生活将她脱胎换骨,她真正成长为草原上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位伟大的母亲。
《绿夜》中的小天使奥云娜也是这样。即使生活无比艰难,她都勇敢面对,坚强乐观。命运无情地撕扯着她,她却报之以微笑。就是这样一位爱的化身,拥抱安慰着“我”不断前进。
二、张承志小说中母性形象的象征意义
在作者张承志笔下,母性一般是一个泛化的概念,不仅局限于子女对双亲中女性一方的称呼――母亲,而且是所有美的女性形象的总称。无论她们的身份是奶奶、恋人还是妹妹等,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如母亲般心灵美好,给人以安全感。她们在草原上周而复始着旺盛而又张扬的生命力,白发奶奶是这样,索米娅是这样,小奥云娜也是这样。只有在她们那儿,作者才能在精神上返回子宫,追寻到一份安全感。
当然,张承志小说创作中表达出的对母性形象的深深眷恋与依赖,总能在最后得到升华,从它本身的意义中超越出来,散发出虚幻迷人的光芒,与祖国、土地、草原、人民等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表现了张承志这位男性作家对于母性的独到理解。
纵观张承志的小说创作,“额吉”一词出现的频率极高,作者刻画了一系列草原母性形象。她们经历着相同的不幸遭遇,但作者所强调与歌颂的,却是这些女性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不屈与坚韧。在歌唱母性的主旋律下,作者同时也融入了深沉的人道主义情怀。
在《黑骏马》中,作者感叹道:“故乡――我默念着这个词。故乡,我的摇篮,我的爱情,我的母亲!”②在这里,作者将故乡与母亲等同。的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乡,作为每个人生命的开始,总会在冥冥之中如母亲般牵系着子女。
但是不可否认,在作家张承志笔下,母亲的更深层内涵是人民。在《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最后,张承志曾经这样说道:“在‘额吉――母亲’这个普通的单词中,含有那么动人的、深邃的意义。母亲――人民,这是我们生命中的永恒主题!”③他亦在《老桥》的后记中说:“我守护神般的人民母亲!我谨请你们为我祝福,让我得到闪光的认识,新鲜的语言和神奇的灵性吧!”④在这里,张承志将母亲与人民联系在一起,通过母亲描写平凡又普通的人民。伟大的人民也是他创作的源泉与动力。他在人民这个抽象的词语中注入无数鲜活的生命,谱写了一曲曲动人的赞歌,表现他们的悲欢离合、美好纯真,展示了无数普通人的原始生命状态。
三、原因初探
(一)传统的文化观念。中国与西方在文化上有一个截然不同的观念,即中国会把许多神圣、美好的事物比作母亲,比如祖国母亲、大地母亲等,却很少比作父亲,西方则更倾向于把父亲作为崇高事物的象征,如天父、教父等。即使是在男尊女卑的父权社会,也有鲜明的母性崇拜意识。如东汉的大学问家许慎曾说:“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⑤许慎是一位大学问家,在他看来,母亲是神圣的,甚至是在天子之上的。为什么在那样的男权社会里还会有这样鲜明的母性意识呢?我认为,母性的生殖繁衍本能奠定了她在历史长河中独一无二的重要地位。
《黑骏马》中的索米娅被混蛋黄毛希拉玩弄导致怀孕,此时,相较于愤怒的白音宝力格,白发奶奶显得格外平静,甚至阻止白音宝力格去报复。在她看来,孕育生命才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这里的白发奶奶,超越了道德评判的局限,拥有了宽广博大的胸怀。这是一种野蛮文化,但也体现了人们的一种原始情结。
仪策平曾说:“在男权社会的背后,在它极力追觅的本源处,在它伦理生命意识的极深处,始终有一位至尊至圣至慈至爱的母亲形象。这仿佛已积淀为中华民族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一种文化的‘原型’和‘情结’。”⑥在中国,母性崇拜意识深深扎根于传统文化中。显而易见的是,张承志的创作也受到了这种传统意识的影响,他极力地塑造美好的母性形象,并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对她们的无限赞美之词。
(二)独特的生活经历。韦勒克曾在著作《文学原理》中指出,一个作家的创作将无法避免流露出“他的生活经验”和“他对生活总的经验”⑦。因此,张承志的创作也受其自身生活经历的影响。
在散文《北方女人的印象》中,张承志认为是否遇见了一位如母亲般的女性决定了一个知青的青春与回忆。自幼丧父的张承志对于母亲的情感是很复杂的。据他说,小时候,他母亲一人要用一个月辛苦挣来的五十元人民币养活一个六口之家。母亲那善良而又疲倦的眼神深烙在他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在“”这场时代洪流中,20岁清华附中毕业生张承志与唐建安一起写血书,要求去内蒙古草原插队。而这一段独特的乌珠穆沁旗插队的经历,为张承志小说的创作提供了不少素材。草原对于少不谙事的张承志来说,犹如一场“成人仪式”,就是在这里,他笔下的草原与母亲达成了完美的融合。
异乡的生活是无比孤独的,此时此刻对他而言,额吉的怀抱是他最温暖的港湾,只有在她的怀抱中,作者才能获得一份心灵的归属感。而张承志离开内蒙古后的早期创作也多以这位额吉为原型。
这些独特的生活经历与他小说中的的母性书写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三)草原文明与蒙古传统。在游牧民族的文化传统中,生命被放置在极高的地位。他们宽容地对待每一个生命,任何生命在他们眼中都是平等的,无论种族贵贱。如在《狗的雕像》一文中,额吉悉心呵护那只丧失能力的老狗,甚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客人朝狗抡起的棒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生命延续载体的母性自然为他们所重视与赞颂。在草原上,歌颂母爱的古调数不胜数。在我看来,这种歌颂的背后,蕴含了男性对于身为母亲的女性的感激之情。张承志曾在那段特殊岁月里长期生活在蒙古,自然而然会受这种思想潜移默化的影响。
四、结语
命运的安排和时代的齿轮使张承志度过了一段看似艰辛的底层生活,可他却将苦难盛开成鲜花,体会到一种难得的美感,然后用充满激情的文字和迸发的情感描写了一位又一位鲜活的母性形象――善良而又坚韧。我认为这就是张承志小说创作中母性书写的价值意义所在。
注释:
①张承志.张承志文学作品选集・散文集[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5:158.
②张承志.张承志中篇小说选[M].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18.
③张承志.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M].上海:译林出版社,2013:161.
④张承志.老桥[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277.
⑤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1981:258.
⑥仪策平.论中国母性崇拜文化[J].民俗研究,1993(1).
⑦f勒克,沃伦.文学原理[M].北京:三联书店,198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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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张承志.老桥.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
那时近处的草原是墨绿色的,草高又繁茂。远处的草原随着丘陵的起伏跌宕,颜色也变幻着深浅的绿色,加之九曲蜿蜒的河流,衬以蔚蓝或黛色的苍天,更有万象翻滚的白云和广袤草原间银子般散落的羊群,艾敏草原美得让人心醉。但那会儿我还小,不懂得去欣赏去珍惜,我从不曾想到,属于我的故乡草原有一天会改变容颜。
艾敏河里的鱼亦数不尽。河面上湖鸥成群,野鸭游窜,天鹅和灰鹤三五结队,毫不稀奇。没有人去惊扰这些美丽的鸟儿,也没有人捕鱼。蒙古人和同居一处的鄂温克人都不吃鱼,并非什么禁忌,大概以为鱼不好吃,或者根本吃不得。吃鱼是近些年的事儿,是蜂拥而入的其他族人教给的,但至今也只是略食而已。我们的族人更喜欢吃牛羊之肉,更确切地说是喜吃羊肉。肥硕的五六岁的绵羊,一个汉子轻松按倒在地,用刀子从前胸的胸口轻轻一划,皮毛就绽开一线肥白,探手入内,勾开连心的动脉,羊即刻猝死。整个过程麻利的牧人只要几分钟而已。然后剥肉下锅。吃时也像个吃的样子,一把刀子就解决问题:大拇指按住刀背,内里一削,顺势就入了嘴里,大块地吃大口地嚼,在嘴里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听了就解馋过瘾。不像鱼,鱼吃进嘴里跟没咬东西似的,绵绵软软,如咀白蜡,没啥意思。所以吃鱼不是族人的性格。
没有人吃鱼,所以鱼多,鱼也大,百十斤重的鱼并不鲜见,在河水里尽情鱼跃、嬉戏。没有人拿草原开刀、想尽法子把草原换成钞票,所以草原就丰茂。少年时的我和几个流鼻涕的伙伴在草丛里捉迷藏。那时没读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句,只知道一猫腰蹲下,就淹没在草丛里不见了……说起来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儿,现在草原已退化得不成样子了,独立为营的马莲草连接着城镇,好一些的草原也大概只没过脚面,绵延不绝的却是生着鸡窝一样蒿草的沙丘,远远望去,干涩、荒芜、丑陋、憋闷,毫无生气。而河里的鱼又都哪里去了呢?
不交待这些就交待不了伯父特木热墓地的故事,因为没有真实可信的背景,谁都会以为我讲的这件事荒诞离奇。还是先说说我这个伯父特木热吧。
提起特木热伯父,我的驼背驼成差不多直角形的祖母就会放下熬奶茶的铁勺,嘴唇哆哆嗦嗦骂她的大儿子是个“惹不起的爷爷”。事实上,这个相貌英俊的伯父也确实叫人伤心。在他更年少的时候,他曾经一度是我祖母的骄傲,见人就和人家炫耀,她的大儿子特木热有多么聪明伶俐。我们族人一贯的相貌特征是:塌鼻子细眼睛,颧骨又高又圆,但如果按本民族的审美,这该是很标准的了。特木热却截然不同,他似乎略带一些欧洲白人的模样:大眼睛高鼻梁,头发还有些曲卷,并且他的个头也显得比同龄人高大。这使他站在族人里,就显得突出和特别,仿佛一群蒙古马里突然跳出一匹洋马来。他的歌喉甚至比他的容颜更出众,那些九曲回肠的蒙古长调民歌,并非所有的蒙古人都会唱,但不是蒙古人也绝对学不来,我伯父无师自通其精髓,这些歌经他的口唱出更悱恻动人。在他更年少的时候,他的歌儿不知迷倒过多少族里少女的心。
然而特木热却在他最年轻力壮的时候迷上了酒。在我们族人里,一个男人一旦迷恋上酒,其结果是不言而喻的,那是佛爷也拉不回来的事。
伯父恋上酒时才二十岁。这一切仿佛与祖母有关,因为特木热的能歌善舞,祖母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能去旗里的乌兰牧骑,要知道这是所有牧人都向往和艳羡的事儿。为此祖母亲自去了一趟城里,托远房的一位在旗里做副旗长的舅父办成了此事。可谁能知道特木热心里所想,当祖母一身风尘从镇上回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特木热时,他竟然连头都不抬一下就回绝了,说:“我不去什么乌兰牧骑。”
祖母惊讶,问:“为什么?孩子,那可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特木热说:“我只想一辈子守着艾敏河和草原……”
祖母说:“守着这儿有什么好的,风吹日晒,一辈子只能和牲口打交道。年轻人还是要走出去……”
可任由祖母怎么说,特木热只顾起羊圈、修理马鞍,根本不听祖母的苦口婆心,最后祖母不得不拿出自己的杀手锏,说:“你要不去乌兰牧骑,你就自己向你死去的阿爸解释,说出你的道理。”特木热这才抬起目光。祖母说:“你就依了妈这一回吧,你要知道,妈是多么希望你能成为城里人,那样你的阿爸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然而去了城里的特木热并不开心,他看不下拥挤的街道和林立的遮挡了全部视线的高楼,也吃不惯炒得五颜六色的青菜。我们这儿有很多年轻人都去了城市里生活,少有伯父特木热这种适应力如此差劲的。特木热简直就是一匹驯化不了的野马,在陌生的城市街头因为不适应而心烦意乱,横冲直撞……
后来多愁善感的伯父又疯狂爱上了一位长他两岁的女舞蹈演员,这个女孩子从小在城市长大,与野性十足的特木热本来格格不入,可又觉得特木热愣头愣脑挺新奇,结果与他“”后又蝴蝶一样飞去别处采蜜去了。
期间酒醉后的伯父曾经找到这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伯父满脸的苦痛和憔悴,问她:“为什么?”
女孩子说:“什么‘为什么’?”
伯父说:“我做错什么了?”
女孩子说:“你什么也没做错。”
伯父说:“那为什么?”
女孩子就嘻嘻地笑开了,笑够了说:“你这个人真是的,我又没说过非要嫁给你,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
伯父说:“这样不好,我的心都快碎了……”女孩子假作心疼地抚摸了特木热的脸,说:“你这个人真不现代……”就说这么一句话,转身与伯父招招手又翩翩而去。
伯父当然不理解“现代”的含义,从此更深陷无边的心痛中不能自拔,最后一身疲惫,蜷缩在霓虹灯照不见的黑暗一角酗起酒来。而此时,特木热的歌声也不再动人,你不知道他的嗓子因为酗酒变得多么糟糕,特别是他酒后为乌兰牧骑丢的丑……几次三番,特木热作为酒鬼也只有回家的份儿了。
面对这种结果,祖母欲哭无泪。为了安抚失魂落魄的儿子,祖母开始为特木热物色媳妇,并且很快就选定了一位同是牧人的姑娘,以为这样可以解脱儿子那苦闷的心。但是特木热像中了魔一样,仍整天以酒为伴,对娶回来的新娘不理不睬。
祖母问特木热:“我的儿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特木热眼神呆呆滞滞,说:“妈,再给我瓶酒喝……”
等我堂兄――特木热的儿子五岁大的时候,特木热终于一个人用勒勒车拉了个破旧的毡包去艾敏河的河岸独自住了。他并且向祖母和我的父亲提出了要求,那就是让他们隔一段时间就给他送一桶酒去,否则他就绝食饿死。
我无法形容伯父自己在河岸居住的生活,他彻底地陷入了醉生梦死。醉后睡,醒来喝,喝完再睡,整天肮脏不堪,与苍蝇为伍。祖母心痛如绞,有一次命令父亲和几个族人将其捆绑回自己的毡包,强行为他戒酒。但是一切都出乎人的意料,不喝酒的特木热比他喝了酒后还无可救药,他像是得了严重的帕金森病症,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软成一摊泥,连站立都站立不起。祖母无可奈何,用大衣襟抹了一天一夜的眼泪,最后亲手剪断了捆绑伯父的绳索,任由他去。祖母还用她那被眼泪浸湿了的衣襟兜了炒米向包外的天空四下分撒,嘴里叨念,祈求长生天早日把她的儿子接去,免得她看着烦忧。
酗酒的人死在酒上是迟早的事。我十岁那年的春天,艾敏河的冰排比每年都大,四分五裂的巨大冰块像躁动不安的牛群,在艾敏河的河床里碰撞、奔涌,嘎裂和轰然游走的声响震人耳鼓,在寂静的夜晚尤甚。加之头顶上成群的大雁和天鹅等野禽回归,鸣叫之声彻夜不息,搅得人不得安睡。那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逝去的景致至今想起还激动人心。我伯父仰躺河岸,看到的该是更为真切的大野,他欣悦的心境能从他澄明而悠扬的歌声里听得出来。我伯父在那几天的夜晚一反常态,开始了他酒后嘹亮的歌唱。但他白天黑夜反复唱起的却只这一首巴尔虎民歌:
辽阔的草原苍茫无边哟嗬
却不知哪里有泥滩
俊美的姑娘就在眼前哟嗬
却不知她的心愿……
这样,我的族人们在本就喧闹的夜晚还要忍受他没完没了的歌声。乍暖还寒的春天过去,温暖的七月阳光刚刚在幽蓝的艾敏河水面泛起银色的波澜,伯父特木热就在最后一次酗酒后倒在了河岸的草香中,再没有醒来……
这一切早在祖母的意料之中。听到消息的祖母拄着烧火棍蹒跚来到伯父死去的河滩,用她那只比干羊皮还褶皱的老手抚摸了儿子乱草一样的头发,就立起身来,用木棍敲了敲脚下的河岸,对父亲和族人说:
“就埋在这儿吧……”
说这么一句,就转身离去了。但人们看到本来还硬实的祖母一下子苍老了,她回走时的重心仿佛都凭借了那根拐棍。
祖母所指的河滩距艾敏河只不过十几跨步,忧伤而茂盛的青草将河岸覆盖。蒙古人的安葬沿袭两个习俗,一是露天风葬:将尸首用勒勒车拉了,随便颠落至哪一片草原,就这样露天喂了狼或者苍鹰;二则是挖一个两米左右深的圆坑,将人站立着放入,然后平土掩埋,也不留高起的坟堆,风吹草长,一个人就重又淹没于草海。我不知道这两种安葬方式是否与“环保”有关,前一种根本不破坏任何一块草地,反而会滋养草原,后一种也尽可能是纵向掘挖,自然就缩小了毁草面积。我伯父的安葬选择了后者。当父亲和族人平埋了最后一锹土后,伯父特木热就长眠于他一生所钟爱的艾敏河岸了。掩埋伯父时,有一件事儿令父亲和族人一度惊奇,那就是特木热的尸体竟然散发着浓浓的酒香,仿佛被成缸的酒水泡过了多年,刚刚捞出来一样。
事情的蹊跷还在后面呢。本来一个人走了就如同一个故事讲完了,留下的只有沉寂和日渐遗忘。祖母也似乎从悲伤中缓缓醒来,开始恢复了日常的劳动,可埋掉伯父的第十天头上,一个叫作呼思勒的族人勒马停在了祖母的包外,并慌忙地敲开包门,告知祖母说伯父的墓地被人掘开了……
祖母忙唤了父亲随族人去看,只见掩埋伯父的坟土果真被掀开了,特木热的半个头正出来,脑浆和血肉一片模糊,一股奇异的有别于腐味(分不清是香是臭)的气息正弥漫开来,引来的不仅是苍蝇,还有嗡嗡直叫的蜜蜂。而且这气味相当地浓重,迎风能呛人一个趔趄。后来据父亲形容那味道,说是极像一大桶马奶酒坏掉所发出的气息。
父亲仔细搜查了墓地的坟土和周遭,竟未发现一个属于狗或狼或小鼠等兽类、鸟类的足痕,而那浮土也不像是用爪子扒开的,用爪子刨开的土该是均匀洒落的,大致都要留下一个浮土甩出的尾巴,但这个扒开的的豁口却似用一个圆钝的东西一寸一寸拱开的……伯父的脑浆分明是被这个东西吃掉了。
找不到事出的原由,祖母狐疑,拉着父亲到附近的山顶向长生天祈拜,请求长生天饶恕伯父嗜恶习而亡的罪孽。父亲回头又重埋了伯父,还特别留了心计,在墓地的周围挖了些深深浅浅的沟壑,将浮土洒在草地上,以备查看讨扰者的印迹。
待到第二天一早,一夜未能安睡的父亲还是放心不下伯父的墓地,饭也没吃就直奔河岸而去,结果令他瞠目结舌:墓地又重被扒开来,伯父的整个头颅不见了……
父亲手臂颤抖,半天才把烟卷从兜里掏出来,蹲坐在地上,狠吐了几口烟。大清早的露水把他的马靴浸得半透,靴底甚至和了泥水,父亲把靴子脱下,用手拧干裤腿。远处,艾敏河的水汽形成浓雾,在白亮的河上袅袅飘散。
父亲再次断定这绝非兽类或食腐鸟类所为,而伯父生前心地良善,并未与人结仇……此时父亲忽然想起一个人,这个家伙是刚从兴安盟过来的“短袍”蒙古人包喜,他似乎逃荒而来,没有牲畜可养,就靠在艾敏河里打渔为生。伯父在几次酒醉之后都试图阻止包喜用网打渔的行为,但都遭到了包喜蛮横的拒绝,包喜的理由很充分:这河又不是你特木热家的,你有什么权力干涉!面对包喜滔滔不绝的言论,特木热并不说明道理,或者是酒后根本说不出话来,他眼神呆直,趔趔趄趄地冲撞过去,用力去夺包喜的渔网,并把它拖到岸上狠命一丢,转身又去喝他的酒了……
父亲还想起伯父死去之前的几天里曾和包喜大打出手。那天,伯父趁包喜专心捕鱼时上去一脚将其踹入河里。这个动作既滑稽又稚气,仿佛一个顽皮的孩子趁人不备搞的恶作剧。包喜这次恼羞成怒了,平时他不过和特木热大吵大嚷、喋喋不休而已(他作为一个外来户对于特木热这个原住民还不敢轻易造次)。包喜像只落汤鸡一样从河里蹿起来,一把将特木热拽下河岸……特木热和包喜的那次厮打并没有伤害对方,只是在河水里滚来滚去。最后包喜揪住特木热的脖领,把他揪上岸来,包喜气愤至极,哭丧着脸质问特木热:“你说,你为什么和我包喜过不去?”
特木热傻愣愣地回答:“因为你和鱼过不去……”
“鱼和你有个屁关系?”
“鱼是属于河水的,不属于你!”
想起这些,父亲就丢掉了烟卷屁股,跨马而去。
父亲来到包喜的窝棚时,包喜正在铺上躺着,属于他的五个孩子在窝棚里外大呼小叫,而他的老婆则忙着煮鱼:一条大鲤鱼被开肠破肚,在沸水中翻滚。包喜见到父亲忙不迭地坐起来,又要给父亲敬烟被父亲制止了。
父亲开门见山,质问包喜掘坟的事是不是他干的时候,包喜却反而大哭失声了。包喜鼻涕一把泪一把,说:“你们只以为我和特木热是仇家,时不时吵架,可你们不知道我还是他唯一的朋友。没有人陪他喝酒时我陪他,他没有人可倾诉的话都和我说,你们当弟弟的、做家人的谁又听他说过他心里的苦,心里的话……”
这些话开始并没有打动父亲,父亲甚至认为这是包喜猫哭耗子假慈悲,但包喜后来所言让父亲打消了对他的怀疑。包喜说:
“你们都不知道特木热为啥离家出走,一个人搬到河岸来住吧?特木热说了,说你们都是规规矩矩的俗人,一天只知道放羊放牛,吃肉睡觉生孩子,你们根本不懂草原,也不懂这河水……”
包喜吐了一口唾沫,说:“当然也包括我,咱们都是俗人……可特木热能看懂,也能听懂这天地的一切。他躺在河岸上就笑嘻嘻地和我说,河边芦苇丛的淤泥里有两条鲇鱼,它俩正说悄悄话呢。我听了不信,趁他睡着去摸,果然摸到了两条正在交头接耳的鲇鱼……有一次,他看见三只天鹅在夕阳下的艾敏河里翩翩起舞,他就对我说明天要下暴雨了。我问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说这从天鹅的舞步里就能看出来,结果暴雨真的在第二天下起来了……他还预言说,十几年后,这儿的草原会马莲丛生、沙丘游走,而且河流枯瘦,到处都是高楼……他说到处开发的矿产会破坏湿地和地气,人和牲畜会毁了草原……别看现在你用棒子往河里随便一打,就能打到一条大鱼,到那时候,鱼就会像黎明时的星星,很难见了……
“就这样一个神通的人,能看清长生天脸色的人,吓死我包喜也不敢动他,我回避和恭敬还来不及呢……特木热埋葬那天,我远远地从河边儿上望他,望见你们把他放进泥土里,那么一个心肠好似菩萨的人就这么去了,你不知道我的泪水顺着脸下雨似的流……”
包喜最后说了一句话:“特木热生前曾好几次说过,说他要死就死在艾敏河里,他要把尸首喂鱼,这样他的灵魂就附到鱼的身上了。他说鱼即便绝迹了,而它的灵魂会在,有了灵魂它们就会卷土重来,就会生生不息……可谁知他会死在岸上,也许他酒后腿脚不灵,已走不到河里去了……”
我父亲从包喜的窝棚里钻出来,就擤了摊鼻涕,他觉得包喜虽不像侮尸之人,但后来的话也有些胡言乱语。他重新勒马,去苏木的民兵连借枪,我父亲下定决心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掘了他哥哥的墓。
那天夜里,我父亲是带着族人呼思勒去墓地守夜的。苦守了一夜的父亲和呼思勒,将被发生在眼前的真实一幕所震惊:黎明时分,一条五尺长的花斑鲇鱼在距伯父墓地最近的河边探出头来……初夏温热的风中正弥漫着发自伯父尸体的腐香,食腐鲇鱼似乎正被这气息牵引,它一会儿激动地跳出水面,一会儿又犹豫着沉入水底,然而正在父亲和呼思勒不经意地眨一下眼睛的瞬间,那条大鱼竟一跃上岸……黎明时分的草丛繁茂而高耸,如雨的露水和地汽浮罩草原,那条五尺鲇鱼正是乘着这密匝匝的露水、鱼鳍划动烟云般的草丛和地汽,疾驰而来,直扑到伯父特木热的墓地,然后用它那张专做钻泥拱沙用的尖嘴将坟土轻松拱起……
相继而来的寻根的小说家们就不约而同地深入老林、大漠、草原、山寨、荒原等,将审美笔触伸到积淀深厚的民间传统文化及心灵信仰层面,通过人们对图腾物的崇拜这一现象的认识,或歌颂古朴、原始、纯净和神秘的生命力量,或讴歌现代人向往的善良,人性和美感,或批判愚昧,顽固,麻木的文化心理,从而完成对民族文化之根的探寻。本文就是通过对小说中图腾文化的解读来揭示文化之根的所在。
一、寻根文学中的动植物图腾
日、月、星、辰、山、川、湖、海等作为大自然的象征,无疑是原始人类自然崇拜的重要对象。但这些崇拜对象在原始人类眼里,又是一直远离自己的存在,所以对它们的崇拜主要是敬畏,而不是亲近。在自然界中,让原始人类感到真切实在的,是存在于自己周围的动物、植物等千奇百怪的自然物。原始人类依赖这些自然物提供生活资料。为了让周围的自然物顺从自己的意志,原始人类就赋予了它们人格化的“灵”希望通过对万物之“灵”的祭祀,达到自己的目的。于是产生了动植物神和灵物崇拜。在原始社会,动物、植物等自然物有些还被当作部族的图腾,成为附着祖灵的神化物,受到崇拜。原始社会后,图腾崇拜制度虽然消失了,但图腾崇拜物作为原始的重要内容被继承了下来。寻根小说家们就是通过对动植物图腾的刻画从而拉近与民族文化之间的关系。
在诸多的自然物中,动物与人类的关系可以说是最密切的,所以在图腾文化中是以动物图腾居多。以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家韩少功的作品为例,他的《爸爸爸》中提到了“凤凰”即“由于人口增多,才在凤凰的提议下,欢笑着全族西迁至稻米江畔。”凤凰作为一种“祥瑞”出现在楚文化里不是偶然的。许慎的《说文解字》中有对凤的描写,大致反映了定型的凤凰的形象:凤;神鸟也。《天老》日:“凤之象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鹳颡鸳鳃,龙文虎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溺水,暮宿风穴,见则天下大安宁。”楚人的先民以凤为图腾,在他们心目中,凤凰是雍容华贵,伟岸英武,端庄优美的象征。随着代代相传,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抹杀了崇凤的思想,反而越来越加深了人们对凤凰的喜爱。现在凤凰更是作为一直民族的象征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文学作品里,它象征着矫健、有力、美丽和独立。
除此之外,麝也是出现于寻根小说中的一个动物图腾,贾平凹的《古堡》中的麝是一个充满着神性的纯净的生灵。白麝一方面纯洁,有灵性、善良,另一面又充满了野性,热爱并追求自由的生活。在“丈夫”被猎人焚山围猎烧死之后,它怀着身孕顽强地从湖北逃到此地,并忍痛生产了一对双胞胎。这对小麝长的风快,有着父母的野性,体格发达,喜欢太阳,善良。热爱自由和充满野性的白麝,显然已不是普通动物形象,而是贾平凹心目中的原始神话传统的象征形象。
人们除了把祥瑞动物作为崇拜对象之外,还把“蝗虫”、“蚜虫”等一些害虫也作为崇拜对象。莫言的《红蝗》描写了一个在蝗虫、冰雹的袭击下,人类的生存家园濒临毁灭的故事。人们在大灾大难面前,在生死攸关的考验面前,一方面经受锻炼,增长着才干;一方面又往往把自身的缺陷不由自主地裸地暴露出来。人们在自然灾害面前显得无能为力,只能凭借自己的愚昧无知去“解决”灾难,把“蝗虫”当作“神虫”去祭拜,希望“神虫”能够保佑他们丰衣足食,能平安地躲过这一场灾难,却没有能力用真确、有效的方法消灭虫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毁。无论是祥瑞动物还是被称为“神虫”的害虫,它们之所以能作为一种图腾保留下来不仅仅因为它们能作为一种精神依托存在,更重要的是它们与传统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不仅动物是这样植物也是这样。
在民间的自然崇拜中,植物崇拜也是另一个极为主要的方面。在万物有灵的观念支配下,一些树木花草被赋予了某种灵性和神力。虽然植物神灵崇拜也远不如动物神灵崇拜那样丰富而深入人心,但是它作为一种图腾物出现在寻根小说中也是屡见小鲜的。
二、寻根文学中的无生命物图腾
在原始社会,由于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水平低下,人们除了把有生命的动植物当作对象崇拜之外,还把没有生命的自然物如天、地、风、雷以及山、水等作为崇拜的对象。这些对象就作为图腾保留了下来。
比如说“地母”形象,它曾与“天公”齐名成为人们崇拜的对象。张承志的《黑骏马》中就有这样一个形象,她豁达、素朴、相貌平和但冷峻、善良却坚韧。这是一个“地母原型”,是大地母亲的形象化身。自始至终贯穿着主人公对奶奶的慈祥与宽容的缅怀。作者与主人公在一起忏悔之中含有对“地母原型”的赞颂,对在生活中忍耐艰辛未被压垮的“母性”的认同,以至不顾及它顺应自然(包括顺应命运)的一面。“奶奶”在此被描绘成神圣凛然的“母性”化身,是一种“图腾”,而在生活激流中彻悟了的白音宝力格以扑向容纳一切“罪恶”与叛离的宽大的草原怀抱哭泣的方式最后完成了向“母性”的依附和回归。在作品中还有另外一个女性形象即索米娅,白音宝力格对索米娅两小无猜的纯洁爱情如火如荼,而一旦遭到外力“黄毛”希拉的破坏,便微妙转嫁到对索米娅的仇恨心理,怀着不可遏止的愤怒与内心的沮丧他依然离开了这个养育了他的奶奶和爱他的索米娅的母亲般温柔的大草原。而当他在生活奔波中疲惫之时,回到草原重逢故恋,这时的索米娅被描绘成已成长为和奶奶一样的,饱经生活风霜而无怨无悔勇敢的女人。“她丝毫没有流露出对往事的伤感和对这劳苦生涯的委屈。”“……痴痴的目光象是在注视着什么,那目光里充满了使我感到新奇的怜爱与慈祥。”而在白音宝力格离开时,索米娅急急拉住,真诚地请求将来白音宝力格能把他自己的小孩子送来让她抚养:“你知道,我已经不能再生孩子啦。可是,我受不了!我得有个婴儿抱着!我总觉得,要是没有那种吃奶的孩子,我就没法活下去……答应我,生了孩子送来吧!我养成个人再还给你……。”至此,作者完成了索米娅形象的转型(或说对索米娅情感的转型),同时,这也赢得了白音宝力格更高意义上的爱情,对额吉、对草原一样的超乎之上的爱,对“母性”的崇敬。
当人类对自然力的博大无法作出相应的解释时就会产生敬畏和崇拜之情。比如说黄河,自古以来就被誉为“母亲河”。但是在文学作品中,在特定的环境之下,就不得不把它作为另一种力量进行阐释。《北方的河》里作者把黄河称为“父亲河”,对于父亲这个形象在文中又是以一种矛盾的方式展现的。“他”恨父亲,是因为“我从小没有父亲。我多少年把什么父亲忘的一干二净。那个人把我妈甩啦——这个”。“我多少年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长成一个块头劲足的男子汉。那时我将找到他,当着他老婆孩子的面,狠狠地揍他那张脸。”但同时,“他”又有一种依托的情感,这依托是高于恨之上的爱恨纠缠,当他再次见到黄河时,他激动地喃喃着,“嘿,黄河,黄河。”“痉挛的手指抓紧拦板。”他深切地认为黄河像是他的父亲,“今天你给自己找到了父亲——这就是他,黄河。”父爱威严、粗狂、强悍。父爱关照孩子,其意是赐给孩子血性和刚强,让他们从身边走开,去独立地闯荡世界。因而,当“他”纵身扑向被晚霞烧得通红、充满神秘蛮力的“父亲”——黄河时,也昭示着张承志完成了一次精神的飞跃:他不再留恋慈母的安慰与,而是渴望得到父爱的指点,不再伤感地回首往事,奢求宽恕,而是挑战似的寻求能证明自己能力的刺激,他终于摆脱了知青生活的阴影,变得粗狂、沉着。“父亲”在这里代表着一种种族记忆,一种血缘的力量,一种族血的延续,它越过了日常角色的概念。当“他”跃入黄河时,表现出的不仅仅是对人生意义的确定和对传统世俗观念的超越,还有对原始野性、刚健之美的“力”的追求。
图腾物本身大都不是直接崇拜的对象,按照一种神话思维而刻制的图腾柱,一般都树立在村头或家宅门前,作为氏族或家族的图腾标志,并不对之膜拜。[7]贾平凹的《古堡》与《地》中的古堡都是作为祖先的图腾标志。《古堡》中的古堡傲然地矗立在三峰之间的烛台峰顶,似乎在居高临下地主宰全体村民的命运。但是这些建筑物并没有给后人带来什么好运,古堡本是为避匪患而修,是“古昔的罪孽遗物”而今一个变成了麝的栖息场所,另一个则变成了束缚人行为和精神的囚笼。
综上所述,寻根文化与图腾文化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它就是通过对寻根文学中的图腾物的解读去寻找民族文化中的文学之根。因此,我们在做研究时应该把握住它们之间的关系,这样才能分析的透彻、深刻。
参考文献
[1]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出版社
[2][3]何向阳“图腾”于“禁忌”一张承志男权文化的神话
三十年前的洮河沿岸,虎豹可以使山林充满凶险,神灵可以使湖泊倒影出天堂。
那时候,我已经十七岁了,在一所高中读书。因为学习成绩不好,母亲断定我不会考上大学,就做出了寻找儿媳的打算。
母亲喜欢的那个女孩,一直住在洮河边那个名叫木耳的小镇上,开了个裁缝店。我放学回家的时候,会看到她偶尔停下手中的活,朝着窗外发呆。
母亲一直渴望她能做自己的儿媳,在给我写信时,总用竹笔蘸些墨水,画出蓝色的天空、碧色的河流和青葱的森林。森林旁,孤然静卧着一座新兴的小镇。小镇里,一根木杆挑起一面红色小旗,旗上写着三个黄色大字:裁缝店。
但我不喜欢那个女孩,她在店里发呆的模样,让人觉得阴森,恐怖,不可理喻。
所以当母亲托人带我到女孩家相亲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踏入她的家门,只让媒人一人去试探究竟。媒人后来对母亲说:“你那儿子,躲到小镇旁那条河边去了。我找到他时,他就像土司家的傻少爷,在数那些河底的游鱼呢!”
那女孩最终还是嫁给了别人。新婚那天,女孩手提着裙子从楼梯上跑下来,恰好遇到因刚刚考上大学而意气风发的我,就抱着伴娘的胳膊狠狠地哭了一场。
令母亲不解的是,就是那个小眼睛的伴娘,最终却成了我的新娘。
母亲说,这件事,就像一根长矛,硬硬地梗在她的心上。
若干年后,还是记得那个女裁缝,记得她朝着窗外发呆的模样。那一年她十五岁,下午的阳光黄黄地照着木耳小镇的土街,照着屋顶上翻飞的经幡,照着女孩青春却木然的脸庞。
2
林中的潮气仍未退去,鸟鸣之后,山野显得更静。
一棵松树和一棵红桦并肩而立,松桦下面,我五十岁的母亲,坐在半截树桩上。
北国的深秋,使红桦的叶子趋向金黄,使草籽饱满地垂向地面,使母亲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灰黄。她看上去是那么陌生,困惑,仿佛坐在遥远的古代。
我守在母亲的身旁,把采自森林的野果整齐地装进背篼。我听见我们所处的这座高山,在余晖里渐渐热闹起来,过了一段时间,又慢慢地趋向冷寂。
母亲还坐在那截树桩上,不笑,不哭,只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我只好陪她坐着,觉得自己像母亲一样陌生起来,宁静起来,仿佛坐在遥远的古代。
这些都是回忆了。其实母亲早在二十年前就撇下她的儿女,离开了人世。
现在,当干完了一周的工作,在周末闲暇的时候,我还是徒步上了山。在余晖里,在那棵松树和那棵红桦下,像母亲当年那样,静静地坐在树桩上,坐着自己的忧伤,坐成一截少言寡语的流泪的树桩。
3
五十年前,一个姑娘在卓尼县城的人群里,显露出小兽般的野性,以至于使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那个年轻人,感受到了隐隐的心疼。
那个姑娘,就是我的母亲。而那个年轻人,后来就娶了我的母亲。像童话里写的那样,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生养了大姐、二姐、我和小妹。
那时候,母亲是多么美丽,她的腰带上的银盘叮当作响,硕大的耳环泛着金光。也许正是因为母亲特有的藏族女孩异样的美丽,才吸引了那个汉族知识分子――我的父亲。他们开始了崭新的爱情,随后就有了新的房子和深冬热闹红火的婚事。
我十二岁那年,父母第一次狠狠地吵了一架。后来,母亲低着头,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她的脚步是那么轻,轻得让我感觉不到生命的重量。而倔强的父亲,收拾好了他的行李,这个矮个子的读书人,一声不吭地离开故乡,到他工作的地方去了。
后来的后来,母亲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好多年了,父亲在夜里翻身,伸腿,说梦话,然后又沉沉睡去,却始终无法摆脱母亲生前的那种哀怨、那种绝望。
就这样,一个妇女把她的绝望,化成了利刃,深埋在儿女的记忆里,把她的痛苦,化成了海水,让我的父亲,这个像她一样倔强的老头,始终无法挥去心头永远的忧伤。
4
母亲生前,深秋的一层霜落到柏树、常春藤和黄绿色的苔藓上,落到诊所、医院的屋顶上,落到通往佛塔和寺院的小径上。
夜更深更冷了,我的工作在外的父亲,还没有踏着月光赶回家里。
母亲一边念叨,一边往火炉里又丢了几根柴。她五岁的儿子,闹着要吃鸡蛋。母亲只好摸黑从粮食柜里摸出两颗鸡蛋。她把鸡蛋小心地放进锅里,加上水,生着了火。圆圆的白色的鸡蛋,还未煮熟就散发出幽幽的芳香。
院子里静悄悄的。母亲唤醒了早就入睡的三个女儿。她看着四个子女的吃相,禁不住叹了口气。她说,你们的爸爸,会是啥样子呢?我们笑起来,父亲的形象,在母亲的记忆里,似乎越来越模糊了。对我们而言,父亲工作的那个地方,似乎就是一个遥远的国度。
母亲病重时,深秋的那层霜,又落在草帽、马靴和屋顶的经幡上,落到草场、海子和双江河的岔口上,也落到刚刚回家的父亲的身上,落到他的四个儿女悲戚的眉头上。
鸡已叫了三遍,母亲还不想离开,她守着她的肉身,像守着一生的孤单。
我们已经知道:就算她的丈夫和儿女们都坐在她的身边,也始终无法触及这个老人天空一样澄清的心灵。
好多年过去了,她凝聚在暗淡眼睛里的那层霜,还像一种慢性疾病,长久地滞留在她的儿女们的心上。
5
和父亲一样,若干年后,我也习惯了在外奔波,偶尔流下思乡的眼泪。
如果说鸟声、水声,以及枝头的风声,都是活在世上的事物,那么,母亲的爱会比河流更加长远,会以鸟声、水声或者枝头风声的形式悄然出现。
这使我在冥想中觉得:有时母亲会是一个雪域的白度母,在冰天雪地里出没;有时她只是一场雨,落在草原上那道彩虹的另一头。她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乡村里,安安静静的。
还是在许多年后,我才写下一首名叫《母爱山》的短诗,来追悼我的母亲:
你
离开了
月光也暗淡
你说你是母爱山
要枕着寂寞静静长眠
比往年雪的慧光还要遥远
我千里迢迢赶往圣地拉萨祈祷
佛祖兆示你早就转世异域成了雪莲
我千山万水长途跋涉只想找到你的踪迹
听说四川峨眉山上的一个樵夫见过你的容颜
我在月光下吟诵往生经也在太阳下念诵阿弥陀佛还是有人说你其实早就远赴西域现身澄清朗阔的天山
童年,把时间长河里,一些幸福的闸门打开,一些瑰丽的梦过早的飞出,植入人心。难以忘怀的是躺在青草上仰望,深远的天空,几朵流浪的白云,偶尔的几群雁南飞,和秋千上荡起的无边思绪……
童年的河流,从雨城开始,到旱城结束。当我走进岁月深处,火车开始奔跑,象当年的母亲一样,在西北大漠里匆匆向南穿行。
关于母亲的记忆,是一个遥远忧伤的故事。已无法回想起她的容颜。只知道她作为支边青年,来到新疆并与父亲相识的。
八十年代的边疆,对于整个神州大地的崛起之势来说,还处在一个温补不足的浪尖。那时没有城市,农村之分。无数黄沙漫天的镜头下,边疆各族人民开垦荒漠,建立家园。常听人说,父亲母亲勤劳,朴实,是个“万元户”;所以我一定有过幸福的幼年。只是无法理解,她养育了我四年,不知何故就与父亲离婚,去了繁华的南方,从此没了音讯……
直到有一天夜晚,父亲对我说,家里,母亲砌的那面墙没有了。我好奇的童心,划下了生命的一道刻痕。
我的“少年期”,就是从母亲离开后提前进修的。五岁之后的记忆,是家道败落,失爱的时期,也是我今生无法愈合的伤口。
原来,父亲沉迷赌博,荒废事业,还找了个陌生的女人。失去顶梁柱和叫做“母亲”的那面墙,再繁华的家也会败落坍塌。记不起在梦里,寻觅了母亲多少春秋。
九十年代初,父亲因种植,贩卖罂粟进了监狱,被判多年。我散落天涯的家,从此在贫困的泥潭里挣扎。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奶奶,也是那个赶走我亲身母亲的奶奶,眼泪纵横的拉我入怀……
走进学校。我是个极端——
这是许多小学老师对我一致的评价。学校里任何事,都开始有我的身影。无论德智体美,还是打架斗殴,我都有一席之地,总是“名列前茅”。我成了学校唯一一个出了事不用请家长,也不用签字的“三好生”。直到我遇见恩师陈灵芝。
这位支边多年的教师,用她多年的人生经历,深深的感染了我那颗叛逆无常的心。生活里和精神上,都给予我极大的帮助。在她潜移默化的感化下,一颗失爱的心灵,渐渐长出阳光和花朵;我这棵被苦难喂养的树苗,经过甘露的浇灌,向爱而生……
直到成年后,我偶然翻开尘封的日记本,看到她写给我的评语:苦难的生活,是一种无形财富和力量……一个人的幼年时期至关重要,甚至可以影响他一辈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坚定爱的信念,大自然自由的精灵会助你长出灵动的翅膀。
童年的记亿,永不磨灭。当我含泪合上那本心灵日记,我已经走过了13个春秋,长成了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我的奶奶,也信仰了13年的基督教,她总是虔诚的教人心存善念,感恩生活。我那离别多年的父亲,还在铁窗前深深忏悔,守望回家的日期……
其实,我已谅解了父母;恩师说,包容也是一种善,一种爱心。我也一直心存感恩:感谢帮助过我的那些人,也尽力去帮助别人。可我心中有个多年的疑问:怀疑无私的母爱,伟岸的父爱是否存留人间。我甚至不忍目睹“父亲,母亲”这类字眼。直到我周游神州大地,用不安的心去感知,去体验不同环境下的生活,终于看到“父母的爱”的影子……
我看到,一场车祸里,年轻的母亲为了保护襁褓中的孩子,不惜用身体去抵挡汽车;我看到,一次手术中,离异后的父亲为了延续患上尿毒症孩子的生命,甘愿献出自己的肾脏;我还看到,呼伦贝尔广阔无边的草原上,羊妈妈无时无刻都在呵护着自己的孩子,不让它们远离自己的视线……
这一幕又一幕的情景,不停地撞击着我心中那首写满忧怆的诗。这么多年了,我眼中装满残阳似血的天空,心灵的枷锁束缚了我整个青少年时期。直到今天,终于理解了那个诗人写的:家,是人生最美的拥有;每当想起母亲,我的笔,就跪着爬行。
也许,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很难,但生活的磨难也会升华为幸福的时光。岁月那么清幽地包裹了现实的不安,我的心灵,变得静如止水——
我努力躲开冥想、黯淡和忧伤,还是听到内心深处遥远的呼唤。
2005年,她再次来到这个这方,这次她不是来旅游的,而是去救助和教育那里的孤儿。这一去就是五年,五年来,她的生命时时都有危险;五年后,她青春消磨,疾病缠身,发展到了吐血的地步。
在身体彻底垮塌的情况下,她回到了内地治病。经过辗转联系,2010年8月,本刊特约记者采访了她,她说:“此次回来,我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能够接替我的酥油灯女孩。”
如果没有那次旅行,或许就没有后来的这一切。
2003年,在一家大型国企工作的江觉迟,踏上了川藏线的行程,她要好好欣赏这神奇美丽的川藏风光。然而,旅途中突遇泥石流,导致道路中断。同行的人都返回了,江觉迟独自继续往前走,结果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的牧民似乎生活在远古时代,贫穷、落后。
后来又遇到塌方,身上所带的食品也吃完了,附近的藏民热情地招待了她,还为她找了一个临时住所。在临时住所里,她遇到了一名僧人。她问僧人:“这里的居民为什么这么苦?”僧人一笑,说:“我带你上山去看看更原始的地方。”到了山上,江觉迟被深深地震撼了!这里自然条件恶劣,泥石流和塌方频发,每次灾害过后,总有一些孩子成了孤儿。这里的孩子眼睛里都有一种清澈的光,再看看他们的生活环境,江觉迟的心有一阵阵的痛。
僧人希望她留下来,教育当地的孤儿和失学儿童。江觉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因为她知道这是一个关乎自己命运的决定,不可简单对待。最后,她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了僧人。
回到家乡后,僧人的话在江觉迟的耳边久久回响,她突然很渴望见到草原上的孩子,那些清澈的光似乎在召唤着自己。恰在这时,僧人给她打来了电话,他还没说完,江觉迟就决定去藏区了。
家人一致反对,当时父亲的身体已经很差。母亲的反对尤为强硬,说:“你爸爸都这样了,你还忍心让他为你担心?你就不怕你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江觉迟的父亲退休前是名教师,“”后去过很贫穷的地方教书。遇到贫穷孩子交不起学费,父亲会拿自己的工资让他们去上学。“爸,你也是老师,你知道那些孩子不接受教育的命运,如果我去了,就能改变一群孩子的命运啊!您就让我去吧!”江觉迟在父亲的病床前恳求道。
父亲拉着江觉迟的手说:“我怕你是一时兴起,新鲜感一过就半途而废。去那里教书可不是旅游,旅游累了、环境不适应了你可以回来,但如果去教书,无论条件多么恶劣,你都要坚持,孩子,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江觉迟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些清澈的光,她用力地点点头。“要做,就不要放弃,好好做下去。”父亲缓缓地说。最终,得到了父亲理解的江觉迟辞了职,再次出发。
路途的遥远与艰难超乎想象,先坐火车,再换汽车,再换拖拉机,再换摩托车,再骑两天马,最后还要步行翻过大山。等到了目的地――麦麦牧场,江觉迟已经累得腿都抬不起来了。
当年,僧人曾告诉过江觉迟,这里有一座孤儿学校。江觉迟以为,她只要开始适应草原生活,就可以在孤儿学校里给孩子们上课了。可当她真正来到孤儿学校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那根本不叫学校,而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土坯碉楼,黏土与沙石混筑的三层房屋,墙体表层早已斑驳剥落。墙体下方,是疯长的青藤。一片荒疏景象,没有一个人。
“孤儿学校里,为什么没有孩子?”江觉迟问。僧人告诉她:“这需要你上草原去,一个草场接着一个草场地去寻找。这不是一两天的工作,需要你长时间的努力。”
江觉迟的主要工作就是寻找那些散落在草原山区的失学或者不愿上学的孩子以及孤儿、贫困家庭子女。刚开始,她信心十足。但没多久,她就发现,信心并不能战胜一切。
首先是饮食问题。当地的主食是糌粑,它是用青稞制成的炒面。对于天天吃蔬菜水果的江觉迟来说,每天吃糌粑酥油的日子非常难熬。不久她身体出现了问题,开始便秘,而且造成了出血。恐慌中,她突然想起妈妈曾说,在饥饿的年代,因吃油树皮而导致便秘出血,后来喝一碗猪油,竟然好了。
想起这,她就在风干的牛排上寻找牛油,一撮一撮抠下来,熬成油液,捏着鼻孔,一口灌下去,问题随之得到解决。这成了她在草原上特有的治病“秘方”。
其次是睡觉问题。晴天还好,一下雨,问题就来了。牧民的帐篷大都是牛毛织物,且编织松弛。外面一下大雨,里面就是细雨蒙蒙。江觉迟本来就对高原缺氧气候不适应,更不敢把头蒙在毯子里,因为那样简直像窒息一样难受。后来,她想到了一个办法,每逢下雨天,她就打上雨伞睡觉。这个问题解决了,又有了新问题。
每个夜晚,牧民们的大狗要散放出来。狗看到陌生人住进来,便很警惕。它们常常在夜里钻进帐篷,立在她头顶上方,嘴里拖着唾液,疯狂地吼叫,用爪子刨她的毛毡。江觉迟哆嗦着在毛毡里喊人,牧民便爬起来把狗赶走,但等牧民躺下,狗又冲进来。就这样周而复始。
还有卫生问题。在一个集体大帐篷里,一大家子共同住在一起。所以除了脸,别的地方要想洗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她就这样忍着,拖着,终有一天,她感觉身体要发臭了,便狠狠心跑到小河里用雪化水洗身子。然而,一回帐篷她就发烧,差点因感冒患上肺水肿。之后,她再也不敢洗澡。
饮食问题、睡眠问题、卫生问题折磨得江觉迟感觉自己实在支持不下去了,她想回家了。然而,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第二天一大早,她背着包裹从帐篷里出来,竟然发现帐篷外全是人,牧民们都站在那里。没有人说不要走之类的挽留话,所有人开始对着她唱起歌来!江觉迟的眼睛模糊一片,放下了包裹。
既然决定留下来,江觉迟便积极地开展工作。她到处寻找孩子,草原、牧场、山区都留下了她的足迹。孩子找回来后,由寺庙派出的喇嘛教他们藏文,江觉迟教他们汉文和其它知识。
但寻找孩子,这看似简单的工作其实非常不易,甚至有生命危险。
刚开始,由一个寺庙小扎巴给她带路。雨季开始,山路经常是断的。很多路段上面淌着雨水,下面冒出地泉,一脚搭进去,半裤筒的黑泥。而巨大的溪涧经常会把整条山道淹没。水流太宽,太急,人的重力大不过奔腾的水流速度,除非马和人组合的力量,小心翼翼,相互扶持,才能过去。
而大山之巅的高山牧场,又是另外的情景。因为海拔高,天气非常不稳定。刚才还艳阳高照,一会后雷雨冰雹就砸在人身上,气温急剧下降。人经常会被这种阴阳不定的气候折腾得疲惫不堪。
一次,江觉迟上高山草场找孩子,突然出现严重的高原反应,后脑勺剧烈疼痛,呼吸急促。她往嘴里倒了一大把人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便颤抖着手在纸上写下姐姐的手机号和家里的电话。她心想,要是真死了,这个可以让身旁人第一时间通知家人。那次,她又挺了下来。
就是这样冒着生命危险,历尽千辛万苦寻找到的孩子,却不是每一个都能顺利带回学校来。
江觉迟在草原上找的第一个孩子就遭到了那家人的拒绝。那时刚上草原不久,大家对她还不太信任。
那是一个哑巴牧民家的孩子。哑巴的妻子得病去世了,丢下两个孩子,家庭非常贫困。因为语言交流不畅,哑巴对她特别不信任,直朝她嚷嚷。
在离开他家的院子时,江觉迟看到他的院子里有块地。带她进哑巴家的邻居说:“这地过几天是会翻耕出来的,他到时要借我们家的牛,我再来劝劝他吧。”
不知怎么的,江觉迟竟说:“那我来给他犁地吧。”
邻居问:“你怕不怕牛?”她说:“不怕!”
邻居说:“那就好。我今天也要耕地,你来学怎么样?”她说:“好。”
在邻居家,学了几圈双牛拉犁耕地,江觉迟就感觉要窒息了,大口大口地喘气。后来学了很久,虽然不够利索,但也可以像模像样地把握着犁站在地里了。
几天后又去哑巴家,江觉迟也不跟他招呼,只牵着他邻居赶来的两头牛。她开始帮哑巴犁地。哑巴惊得张大了嘴巴,又叫又笑。
在哑巴的惊叹中,江觉迟成功地把握住犁,坚持着犁地。而她的手掌因为过于用力,早被压得透红,皮也破了,火烧火燎。
哑巴跑过来,一边叫一边示意江觉迟,休息一下。邻居在一旁解释道:“哑巴说你是一个能干的姑娘,能叫人放心。”
最后,哑巴很放心地让江觉迟带走他的小儿子。就是这样一个一个寻找,江觉迟一共找到了25个孩子。
在孤儿学校教孩子们学习,与传统意义上的正常教学,有着本质的区别。因为从小生活在偏僻的地方,那些孩子无法获得任何外界信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其语言水平和城里两三岁的孩子差不多。江觉迟甚至要从“爸爸”“妈妈”教起。现在,在江觉迟的努力下,学校中有一个孩子的学习水平,已经可以到县里读书了,这让江觉迟觉得既欣慰又自豪。
江觉迟带来的几万块钱已经花光,要维持学校的运转,她经常需要到内地弄些资金。路上,身无分文的江觉迟只能住那种十块钱的大旅社,八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上。
每次,从内地回学校的日子,头几天,学校简直就像处在节日当中。每逢有牦牛肉、洋芋排骨、麻辣火锅的时候,孩子们都是一阵狼吞虎咽,到最后要来享受美味时,却撑着了。吃饱后,孩子们有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有的扯着嗓子唱歌,有的打着圈跳舞。
有个孩子,进学校时有十四岁了,说话非常大胆。每次,只要有年轻一些的男人上学校办事,他就会跑过去说:“你做我们老师的朋友吧。”有时候惹得办事的人很尴尬。江觉迟很生气,就批评他。
后来有个学生偷偷向她告状,说这孩子“耍流氓”,跟她说:“我们给老师找个人吧。这样她也不会走了。生几个娃娃,跟我们在一起。”
当时,江觉迟的心往下一沉。因为身体越来越不好,一天,她在碉楼外狠命地咳嗽,那个孩子跑过来问:“你怎么了?”江觉迟捂着胸口说:“心口痛,哪天我要回家去……”没想到这个孩子会如此记在心上。
后来江觉迟咳嗽越来越严重,贫血厉害,身上的肉不能碰,一碰到处痛。
一天,她在上课,发现有三个孩子不见了,到处都没有找到。晚上九点左右,三个孩子才灰头灰脸地回来,一人手里拎着一包东西。江觉迟生气地问:“那是什么?你们跑哪里去了?”
当孩子们说完,江觉迟就开始一边流泪,一边责备他们:“你们跑那么远进山,要是遇上野物怎么办?要是迷了路怎么办?好,这些东西就算能把我的病吃好。那要是你们都没有了,我吃好了还能做什么?”
原来,孩子们是听人说有一种树根可以治贫血,就跑到山里面寻找这种东西去了。其实找回来的都不是那种树根,他们挖错了。
江觉迟的贫血越来越严重。几个月后,她的心口痛得厉害,一声一声带着血沫咳嗽。她三天彻夜未眠,一直在想家。她预感到家里要出什么事,便匆忙收拾行李往家里赶。一路跋涉,好不容易进入内地,便给家里打个电话,噩耗传来,父亲病倒了!
回到家时,父亲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却没有了气息。她扑在父亲身上大哭,说:“我回来迟了……”
憔悴而日益衰老的母亲整夜地哭,江觉迟想,再不能离开了,再不能让母亲孤单……
可是,没多久,她就开始想念山上的孩子们,甚至无法入眠。最后,她又上了高原。
从这一年起,她的身体就彻底垮了。在内地时,也曾到医院检查。几乎所有医生都说,典型的高原反应,不能继续呆在高原了。但她仍然想支持下去。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吃酥油,学会了骑马,跟当地的女孩一样,藏民的一切生活她几乎都会,她成了一个真正的酥油女孩。但,她的身体终究不行。
2008年底,她又一次离开草原,到内地治病。此后,她只能断断续续地上山,一边在草原上坚持,一边回内地治病,一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