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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学同梦情结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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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学同梦情结意蕴

唐人白行简对那些特别的“梦”有特别的研究。他说:“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1]128(《三梦记》)在这里,白行简的言论涉及到三种特别的“梦”。其实,进一步概括则只有两种情况:一是数人异地的行为而由“梦”印证之,二是数人同时进入同一梦境。前一种情况,白行简在《三梦记》中列举了两个故事印证之。第一个故事说官员刘幽求奉使归家,在一个破旧的寺院中看到了意想不到的异常情况:见十数人,儿女杂坐,罗列盘馔,环绕之而共食。见其妻在坐中语笑。刘初愕然,不测其故久之。且思其不当至此,复不能舍之,又熟视容止言笑,无异。将就察之,寺门闭不得入。刘掷瓦击之,中其罍洗,破迸走散,因忽不见。……比至其家,妻方寝。闻刘至,乃叙寒暄讫,妻笑曰:“向梦中与数十人游一寺,皆不相识,会食于殿庭。有人自外以瓦砾投之,杯盘狼藉,因而遂觉。”刘亦具陈其见,盖所谓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矣。[1]128第二个故事说元稹“为监察御史,奉使剑外”,十多天后,作者与哥哥白居易以及李杓直同游曲江,在饮酒的过程中,又发生一件怪事:兄停杯久之,曰:“微之当达梁矣。”命题一篇于壁,其词曰:“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实二十一日也。十许日,会梁州使适至,获微之书一函,后寄《纪梦诗》一篇,其词曰:“梦君兄弟曲江头,也入慈恩院里游。属吏唤人排马去,觉来身在古梁州。”日月与游寺题诗日月率同,盖所谓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矣。[1]128-129

上述第一个故事,写一个男人回家途中,看到自己的妻子与别人饮酒作乐,于是愤怒地抛掷瓦砾,冲散了这些“狗男女”的“鬼混”。不料回到家中,才知道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妻子的梦境而已。此种故事,在唐代可是热门话题。《三梦记》而外,至少还有两篇唐人小说写到类似的情节。有张生者,家在汴州中牟县东北赤城坂。以饥寒,一旦别妻子游河朔,五年方还。……忽于草莽中,见灯火荧煌。宾客五六人,方宴饮次。生乃下驴以诣之。相去十余步,见其妻亦在坐中,与宾客语笑方洽。……酒至紫衣胡人,复请歌云:“须有艳意。”张妻低头未唱间,长须又抛一觥。于是张生怒,扪足下得一瓦,击之,中长须头。再发一瓦,中妻额。阒然无所见。张君谓其妻已卒,恸哭连夜而归。及明至门,家人惊喜出迎。君问其妻,婢仆曰:“娘子夜来头痛。”张君入室,问其妻病之由。曰:“昨夜梦草莽之处,有六七人。遍令饮酒,备请歌。孥凡歌六七曲,有长须者频抛觥。方饮次,外有发瓦来,第二中孥额。因惊觉,乃头痛。”张君因知昨夜所见,乃妻梦也。[2]362-363(《纂异记•张生》)遐叔至蜀,羁栖不偶,逾二年乃归。……复有公子女郎共十数辈,青衣黄头亦十数人,步月徐来,言笑宴宴。遂于筵中间坐,献酬纵横,履舄交错。中有一女郎,忧伤摧悴,侧身下坐,风韵若似遐叔之妻。……其妻冤抑悲愁,若无所控诉,而强置于坐也。遂举金爵,收泣而歌曰:“今夕何夕,存耶没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满座倾听,诸女郎转面挥涕。一人曰:“良人非远,何天涯之谓乎!”少年相顾大笑。

遐叔惊愤久之,计无所出。乃就阶陛间,扪一大砖,向坐飞击,砖才至地,悄然一无所有。……遐叔至寝,妻卧犹未兴,良久乃曰:“向梦与姑妹之党相与玩月,出金光门外,向一野寺,忽为凶暴者数十辈胁与杂坐饮酒。”又说梦中聚会言语,与遐叔所见并同。又云:“方饮次,忽见大砖飞坠,因遂惊魇殆绝,才寤而君至,岂幽愤之所感耶?”[2]434-435(《河东记•独孤遐叔》)值得注意的是,以上故事中那些冲散他人梦境的愤怒的“莽撞者”,自身并没有进入梦境。但无论如何,总有点“灵魂出窍”的意味,否则,你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进入别人的梦境之中呢?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其实是封建时代长期出门在外的男人担心自己的妻子受人欺凌或者“红杏出墙”的一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表现。虽然这种心理今天出门在外的男人也可能具有,但不会那么严重。因为现代人可以通过各种方式与妻子取得联系或得到妻子的最新信息,实在不行,坐个飞机、火车回家看看,也就是一两天的事。但是在交通相对落后的封建时代,长期在外的男人对妻子的担心是很难尽快解除的。古人常说的恨不能生双翅飞回家中,也就是这个意思。在这种心理的支配下,游子思乡的情结就会油然而生,而且挥之不去。究其实,所谓“思乡”,大半是思念家乡的亲人;而亲人中间之“至亲”者,无非是父母妻儿;而在父母妻儿之间,从道义到感情再到性欲这三者相结合的,唯有妻子而已。因此,思乡情结的核心和重点应该是“思妻”。但是,这种原本正常不过的思想在封建时代是不能公开表达的,因为将思念妻子放在思念父母的前面,在当时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不孝行为。既然这种思妻情结在“显意识”中不能得到充分的表达,那么,就只好将它们挤到“潜意识”中去。而“梦幻”,正是潜意识得到充分表达的重要通道。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会明白唐代的读书人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那种向调戏自己老婆的歹徒抛掷砖头瓦砾的愤怒之梦了。至于白行简向我们讲述的第二个故事,更为迷离恍惚而令人匪夷所思。白行简和他的哥哥白居易等人在京城曲江池游玩,白居易忽然说他们的好朋友元稹应该到梁州了,并且写了一首诗来充当“计程器”。更妙的是,白氏兄弟等人的这种思念朋友的行为,居然被那位“被思念”的朋友梦中印证了,也写了一首诗回来证明之。这个故事,较之上一个故事而言,由单方的“闯入”他人梦境进而成为带有双方“心灵感应”的意味,可以说是更“梦”进了一步。这种情况在古书的记载中也有不少,只是大多没有什么趣味性,且篇幅所限,故不赘举。然而,还有较之“心灵感应”更进一步的事情,那也就是前面讲到的第二种情况,数人同时进入同一梦境,亦即白行简所谓“两相通梦”,古人又谓之“同梦”。

要了解“同梦”的一般状态,我们还是先看白行简在《三梦记》中讲述的第三个故事:贞元中扶风窦质与京兆韦旬同自亳入秦,宿潼关逆旅。窦梦至华岳祠,见一女巫,黑而长。青裙素襦,迎路拜揖,请为之祝神。窦不获已,遂听之。问其姓,自称赵氏。及觉,具言于韦。明日,至祠下,有巫迎客,容质妆服,皆所梦也。顾韦谓曰:“梦有征也。”乃命从者视囊中得钱而环,与之。巫抚掌大笑,谓同辈曰:“如所梦矣!”韦惊问之,对曰:“昨梦二人从东来,一髯而短者祝醑,获钱二环焉。及旦,乃遍述于同辈,今则验矣。”窦因问巫之姓氏。同辈曰:“赵氏。”自始及末,若合符契。盖所谓两相通梦者矣。[1]129窦质梦见一女巫,长得如何如何,且与他如何如何对话;不料,那女巫竟然在相同的时间进入了同一梦境,也梦见窦质长得如何如何,且与她如何如何对话。这就是“同梦”的一般状态:两个人同时进入同一个梦境,但是这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在这里,“同梦”不过是作为一种稀奇古怪的现象被人记载而已,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文化内涵。然而,关于“同梦”的记载和描写,绝非始于白行简,而是早在《诗经》中就有所表现,并且还具有些许文化意义。《诗•齐风•鸡鸣》:“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毛传:“古之夫人配其君子,亦不忘其敬。”郑玄笺:“虫飞薨薨,东方且明之时,我犹乐与子卧而同梦,言亲爱之无已。”[3]349

《鸡鸣》篇中的这句诗,通过夫妻同梦的描写生动而深刻地表现了夫妻间的深情厚意。这本来是民间的匹夫匹妇之间正常感情的一次“超常”表达,“毛传”所谓“不忘其敬”的阐述有些过于强调伦理化,“郑笺”所谓“言亲爱之无已”的理解则颇为恰切。虽然说“诗无达诂”,但对同一句诗做出完全不同的解释,还是体现了一种文化阐释上的差异。秦汉以降,大量的诗文小说作品对这种“同梦”现象作了不同程度的描写,而其间的文化意蕴也各各不同。请看:桓哲,字明期。居豫章时,梅玄龙为太守,先已病矣,哲往省之,语梅曰:“吾昨夜忽梦见作卒,迎卿来作太山府君。”梅闻之愕然,曰:“吾亦梦见卿为卒,着丧衣来迎我。”数日,复同梦如先,云二十八日当拜。至二十七日晡后,桓忽中恶,腹胀满,遣人就梅索麝香丸。梅闻,便令作凶具。二十七日桓便亡,二十八日而梅卒。[4]514(《新辑搜神后记》卷四)这便是魏晋南北朝那么一个笃信鬼神的时代人们通过“同梦”现象而编织的两个老朋友共同遵守的死亡之旅的时间表,除了体现当时开始泛滥成灾的“宿命”思想而外,并无太多的积极意义。但下面这一篇的文化意蕴可就深刻得多了。陇西李捎云,范阳卢若虚女婿也。性诞率轻肆,好纵酒聚饮。其妻一夜梦捕捎云等辈十馀人,杂以娼妓,悉被发肉袒,以长索系之,连驱而去,号泣顾其妻别。惊觉,泪沾枕席,因为说之。而捎云亦梦之,正相符会。因大畏恶,遂弃断荤血,持《金刚经》,数请僧斋,三年无他。后以梦滋不验,稍自纵怠。因会中友人,逼以酒炙。捎云素无检,遂纵酒肉如初。明年上巳,与李蒙、裴士南、梁褒等十馀人,泛舟曲江中,盛选长安名倡,大纵歌妓。酒正酣,舟覆,尽皆溺死。[5]239(《广异记•李捎云》)唐人小说中对于鬼神世界的理解较之六朝小说有青蓝之胜,这些作品中的鬼神世界更为完整有序,而且中间因果报应的思想也渗透得更为深入,这大概与到唐代时佛教始真正“汉化”有关。当然,唐代也是一个充分人性化的时代,不然,该篇中那个大食荤腥的李捎云何以能够被阴曹地府判了“死缓”并“监外执行”呢?只怪他李某人不知悔改,旧态复萌,故而最后还是由“水路”到阴间报到。但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故事的转折点却是由于一次夫妻间的“同梦”。

由此亦可见得,对于某些犯罪分子,让其家属、亲人做思想工作是有特别效果的。现在我们某些司法部门的这种有效措施,原来古人早有研究。然而,对于执法者而言,他们如果犯了错误、尤其是在执法过程中犯了重大错误,那却是不可饶恕的,因为这种错误的社会影响太过恶劣。对这种“犯官”,阎王爷(其实是老百姓)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谓予不信,请看五代十国时人们对犯官的态度:孟蜀工部侍郎刘义度判云安日,有押衙覃隲,梦与友人胡针同在一官署,厅前见有数人引入刘公,则五木被体,孑然音旨,说理分解。似有三五人执对,久而方退,于行廊下坐。见进食者,皆是鲜血。覃因问旁人,答曰:“公为断刑错误所致,追来已数日矣。”遂觉。及早,见胡针,话之。针曰:“余昨夜所梦,一与君叶,岂非同梦乎?”因共袐之。刘公其日果吟感怀诗十韵,其一首曰:“昨日方髽髻,如今满颔髯。紫阁无心恋,青山有意潜。”今其诗皆刋于石上,人皆讶其诗意。不数日而卒,岂非断刑之有错误乎?[5]240(《野人闲话•覃隲》)你看,一个在执法过程中有重大失误的官员,阴曹地府必定要对他执行“死刑”,而且,在执行判决之前,还要通过“同梦”的方式向这位“犯官”的属下等人广为宣传,并且是颇为残酷、颇为血腥、颇为刺激的梦境画面的宣传。这难道不是民众意愿的一种强烈表现吗?这难道对当时的和此后的犯官们不是当头棒喝吗?这难道不值得后人永久而深刻地记取吗?“同梦”写到这个份上,确乎有点“意在言外”的韵味了。

宋代的“同梦”题材的作品,也有自身的特点:各种文学体裁的作品,分别体现了各社会阶层人士不同的情感诉求。首先来看诗词作品中体现的异性之间的友好情谊:比翼曾同梦,双鱼隔异乡。玉楼依旧暗垂杨,楼下落花流水自斜阳。[6]69(邓肃《南歌子》)当然,这里所谓“同梦”,或许只是“爱情”的一种形象表现而已,并非一定要双方同时进入同一梦境。笔记中的记载则与诗词中的表达大异其趣。爱情自不待言,即便是在表达亲情友情的时候,也是一定要真正“同梦”的。我们不妨先看看关于苏轼乃五戒禅师之后身的“同梦”描写:苏子由初谪高安时,云庵居洞山,时时相过。聪禅师者,蜀人,居圣寿寺。一夕,云庵梦同子由、聪出城迓五祖戒禅师。既觉,私怪之,以语子由,未卒,聪至。子由迎呼曰:“方与洞山老师说梦,子来亦欲同说梦乎?”聪曰:“夜来辄梦见吾三人者,同迎五戒和尚。”子由拊手大笑曰:“世间果有同梦者异哉?”良久,东坡书至,曰:“已次奉新,旦夕可相见。”二人大喜,追笋舆而出城。至二十里建山寺,而东坡至。坐定,无可言,则各追绎向所梦以语坡。[7]47(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七)云庵禅师、聪禅师与苏轼的弟弟苏辙,三人同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们共同迎接早已圆寂的“五戒禅师”,结果,却迎来了苏东坡。于是,在三个“禅者”的强烈“感觉”下,苏轼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五戒禅师之后身。这种充满宿命意味的题目,正是禅悦之风盛行的宋代文人所津津乐道的。只不过,这里借用了“同梦”作为载体。与上述这种充满禅意的朋友之情同时出现的还有执着而热烈的骨肉亲情,这种亲情同样可以借助“同梦”得到表达。家居泰,伪蜀眉州下方坝民。姓家氏,名居泰。夫妻皆中年,唯一男。既冠,忽患,经年羸瘠。日加医药,无复瘳减。父母遂虔诚置千金方一部于所居阁上,日夜焚香,望峩眉山,告孙真人,祷乞救护,经旬余。一夕,夫妇同梦白衣老翁云:“汝男是当生时授父母气数较少,吾今教汝,每旦,父母各呵气,令汝男开口而咽之。如此三日,汝男当愈。”夫妇觉而皆说,符协如一,遂冥心依梦中所教。初则骨未始壮,次乃能食而行。积年,诸苦顿愈。后冠褐入道,常事真人无怠焉。[8](黄休复《家居泰》)夫妻二人中年得子,不料却过分羸弱。日渐衰老的父母担心儿子生命是否久永,只好“日夜焚香,望峩眉山,告孙真人,祷乞救护”。如此舐犊之情果然感动了神仙,在夫妻共同的梦境中,他们终于得到了解救儿子的方法,那就是不断给儿子增加“人气”,而且是世界上最亲的“人气”———父母的气息。这个故事的内涵其实是非常感人的,尤其是当今世界上那些不肖儿孙听了以后,多少应该受到一点触动。

“同梦”的故事延及明清两代,在一些戏剧小说作品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其表现形态更其复杂,其文化内涵更其发人深思,其趣味性更其浓烈,总之是更其美妙绝伦。在汤显祖的《牡丹亭》中,男女主人公杜丽娘、柳梦梅同入风流梦境是全剧最关键、最感人、最美丽的关目。无论是梅派的“游园惊梦”,还是青春版的《牡丹亭》,演到这里都是神采飞扬、美不胜收的。之所以如此,除了美的人物、美的情节、美的思想、美的观念以外,还有一个至关紧要的因素———美的境界。这个境界就是在牡丹亭边、芍药栏畔、梅花树下,千里迢迢的柳梦梅与紧锁深闺的杜丽娘情爱的魂灵在同一梦境中拥抱到了一起、融合到了一起。这是任何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力量都无法阻止的拥抱和融合。由于篇幅的限制,我们只能将这个境界中证明“同梦”的两个片断稍作展示,至于谁要想得到整体的感受,当然只有去读原著了。(旦叹介)……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睡介)(梦生介)(生持柳枝上)“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回看介)呀,小姐,小姐!(旦作惊起介)(相见介)(生)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旦作羞)(生前抱)(旦推介)……(生强抱旦下)[9]44-45(第十出《惊梦》)(旦)……秀才啊,你也曾随蝶梦迷花下。(生想介)是当初曾梦来。(旦)俺因此上弄莺簧赴柳衙。若问俺妆台何处也,不远哩,刚刚在宋玉东邻第几家。(生作想介)是了。曾后花园转西,夕阳时节,见小娘子走动哩。(旦)便是了。[9]141-142(第二十八出《幽媾》)如果说,汤显祖是从“美妙”的角度使得“同梦”描写得到最佳表现的话,那么,蒲松龄则从“曲折”的角度进一步增强了“同梦”故事的可读性。凤阳一士人,负笈远游。

……妻翘盼綦切。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方反侧间,有一丽人,珠鬟绛帔,搴帷而入,笑问:“姊姊,得无欲见郎君乎?”妻急起应之。丽人邀与共往。……移时,见士人跨白骡来。见妻大惊,急下骑,问:“何往?”女曰:“将以探君。”又顾问丽人伊谁。……士人注视丽者,屡以游词相挑。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语。……少间,丽人伪醉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女独坐,块然无侣,中心愤恚,颇难自堪。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忆道路。辗转无以自主,因起而觇之。近其窗,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又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尽情倾吐。……愤然方行,忽见弟三郎乘马而至,遽便下问。女具以告。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之语犹喁喁也。三郎举巨石如斗,抛击窗棂,三五碎断。内大呼曰:“郎君脑破矣!奈何!”……女顿惊寤,始知其梦。越日,士人果归,乘白骡。女异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骇怪。既而三郎闻姊夫远归,亦来省问。语次,问士人曰:“昨宵梦君归,今果然,亦大异。”士人笑曰:“幸不为巨石所毙。”三郎愕然问故,士以梦告。三郎大异之。盖是夜,三郎亦梦遇姊泣诉,愤激投石也。三梦相符,但不知丽人何许耳。[10]187-190(《聊斋志异•凤阳士人》)凤阳士人的故事,直接继承的是唐人小说《张生》、《独孤遐叔》等作品。不过,那些作品并未明明白白写到“同梦”,而蒲松龄不仅写了“同梦”,而且是三人同梦。尤其是加上了“丽人”锦上添花,“小舅子”大打出手,使得故事更加曲折,更加情味盎然。由此,我们也不得不佩服聊斋先生编织故事的能力。从故事性的角度看问题,《聊斋志异》中的这篇《凤阳士人》毫无疑问是“同梦”题材中最精彩、最引人入胜同时也是最具有谐趣意味的。

“同梦”故事既有汤若士笔下的美妙绝伦,又有蒲留仙笔下的趣味横生,似乎再也没有向前发展的余地了。殊不知中国文学史总是不断出现奇迹,偏偏有人能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当然,这位站在文学巨匠肩头上更“巨”的“匠”,就非曹雪芹莫属了。《红楼梦》中至少有两处写到“同梦”,一次是甄贾宝玉同梦,一次是宝黛同梦。我们先看第一次:不觉就忽忽的睡去,不觉竟到了一座花园之内。……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宝玉只当是说他,自己忙来陪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园,好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鬟都笑道:“原来不是咱家的宝玉。他生的倒也还干净,嘴儿也倒乖觉。”……宝玉纳闷道:“从来没有人如此涂毒我,他们如何更这样?真亦有我这样一个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顺步早到了一所院内。……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里去了。”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门外指说:“才出去了。”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

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11]795-796(第五十六回)“甄贾”宝玉同梦实际上也就是“真假”宝玉同梦,贾宝玉梦中神游江南甄府,然而他所看到的却是大观园中的人和物,甚至包括他自己。在这里,作者是在让贾宝玉照镜子,让他跳出自己的身外来观察自身,也就是让他站在对面来认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至于贾府的宝玉是真抑或甄府的宝玉是真,这个问题作者在全书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读者了:“假作真时真亦假”。甄贾宝玉同梦一段,不仅仅体现了“你梦见我时,我也梦见你”,而且还体现了“我梦见的你其实是我,你梦见的我其实是你”,甚至进而体现了“梦中的假其实是真,现实的真其实是假”。这真有点“庄生梦蝶”的意味。殊不知这便是一种哲学思考,是在美丽的幻境中将人生点透。能认识到这一点的人,还有什么东西不能参透,还有什么东西不能割舍呢?这也正是曹雪芹高于所有写“同梦”故事的作者的地方。甄贾宝玉同梦不仅是美丽的,还是迷离的,不仅是幻妙的,还是思辩的。至于宝黛同梦一段,出现在后四十回,究竟是曹雪芹的构思抑或是高鹗的手笔,今天很难考证清楚。但无论如何,它都是一段非常成功的艺术描写。黛玉恍惚又象果曾许过宝玉的,心内忽又转悲作喜,问宝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着宝玉的心窝,哭道:“你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

黛玉拼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却原来是一场恶梦。[11]1184(第八十二回)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紫鹃点点头儿,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也点点头儿,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儿。”紫鹃忙问怎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儿的,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胡说白道,只说好象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大夫来吃药呢。”[11]1191(第八十三回)这一段描写较之甄贾宝玉同梦具有强烈的刺激性,因为它写得有些赤忱到赤裸裸的地步。一边是黛玉眼睁睁地看着宝玉将心挖出来给她看,一边是宝玉说心痛得像被刀割了一样。这两个片断,一详一略,一正一侧,相互照应,从写作学的角度看当然是上乘制作。但较之甄贾宝玉同梦的描写而言,毕竟少了一点蕴藉,少了一点含蓄,也少了一点深邃。因此,我相信这是出自高鹗的手笔,如果“黛玉之死”也出自高鹗笔下的话。因为“宝黛同梦”和“黛玉之死”这两段都是强调对比、对应,强调刺激、甚至血色的刺激。似乎曹雪芹不太喜欢采用这种方式。当然,话说回来,如果没有“甄贾宝玉同梦”的描写,“宝黛同梦”一段完全可以算得中国文学史上最高级的“同梦”描写。这多少能给人一点“既生瑜何又生亮”的感觉。

在《红楼梦》的前前后后,当然还有不少小说中有关乎“同梦”的描写,但那都不过是《红楼梦》这座艺术颠峰的来龙去脉而已。试看如下例子:这许玄见他去了,挂起冰弦,心中欢喜,吃了些晚酒,情思迷离,便向床中和衣去睡。……只见一女子身着丽服,两鬓堆雅,拂翠双眉,樱唇半露,轻移莲步近前万福。……不觉楼头五鼓,蓉娘拔下金凤钗一只,……将钗付与许生,……许生亦从袖里取扇上玉鱼坠一个,……将坠付与蓉娘。……还要绸缪,忽见一声响亮,许玄一惊,醒来却是一梦,且惊且喜。走起身来,总然有声,把灯往床边一照,拾起一看,果梦中蓉娘所付金凤钗也。大为惊异道:“此梦非常。”回忆梦中,付蓉娘玉坠而扇上则无了。……且说蓉娘一梦醒来,好生惊异说:“日里果然情动,为何就做路一梦?”……秋鸿忙去整被,枕侧忽见白玉鱼坠一枚,……蓉娘一见,忙取向袖中藏了,随觅金钗,失去一枚。蓉娘思曰,此生梦里姻缘,这般灵感,曾记拈香设誓,两无嫁娶。[12]173-176(《欢喜冤家•许玄之赚出重囚牢》)玉坛受了尤氏一场大骂,出来气倒在床,……扒起身来,走到书桌前,将这一切薄情轻节的劣迹,先写了一篇大略。复又照着情节,吟成一首长句毁之。才得写完,觉得阴风一阵,冷气逼人,灯影渐微,毫毛直竖,不觉双眸怠倦,就凭几睡着了。……尤氏亦在梦中,坐在榻上,正想要戒饬玉坛,忽见一个赤发獠牙的抓住玉坛跪在面前。……尤氏将字纸一看,气满胸臆。施辣手送一根硬木棍子与尤氏,尤氏便将王坛拖翻在地,拽起棍子向着玉坛上上下下一口气打了七八十下。……忽闻窗外明炮一声,两处俱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玉坛醒来,一身大汗,遍身犹觉隐隐作痛。心中以为日之所思夜之所梦而已。这里尤氏醒来,梦中的事历历如见。[13]273-275(《载阳堂意外缘》第七回)话说挹香一梦醒来,不胜惊奇,又将诗意细参,依然不解。甫黎明,起身梳洗,正欲往拜林处诉其事,恰巧拜林来。挹香大喜,请入书房。拜林道:“我昨得一怪梦。”挹香道:“得非遇见潇湘妃子乎?”拜林大惊道:“如何与我梦相同,难道册子果同你一处见的?”挹香遂把昨日之梦细述一遍。[14]26(《青楼梦》第四回)以上三例,第一例在《红楼梦》前,后二例在《红楼梦》之后。就第一例而言,许玄之与蓉娘的同梦实际上是“欲火”的相互点燃,从这里“走向”宝黛同梦,所完成的正是从“欲”到“情”或曰从“肉”到“灵”的转换。第二例,写少年才子玉坛和半老徐娘尤氏爱恨交加的同梦与宝黛同梦相比则不啻天壤之别,因为一边是美艳的哀情,一边是醋意的恶趣。第三例就更不用多说了,挹香与拜林同梦,不过是两个风流才子准备“捧妓女”时的心心相印,其间所体现的,乃是从情爱描写的康庄大道误入狭邪幽巷的迁徙延俄。“同梦”故事写到这里,真可谓从艺术颠峰上的极度滑落。但即便如此,它们也有存在的价值的和趣味。因为,梅花是花,牡丹是花,桃花也是花,罂粟还是花。只有各种各样的花,才能构成百花园。“梦”,就是人类精神生活的百花园。“同梦”,则是这百花园中最为神秘的一角。在“你梦见我时,我也梦见你”这个最为神秘的梦境花坛中,永远盛开着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