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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边我们说过
韩柳的目的,最先是要行其道,如果不能行其道于当时的话,这才从事著作,以传于后世。但是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所以也得注意文辞。然文辞如何才能好呢?其方法也是学古。韩愈在他的《进学解》里自己吹自己说:“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柳宗元的《答韦中立论师道书》里也有同样的意思,说道:“本之《书》以求质,本之《诗》以求恒,本之《礼》以求宣,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动。”中国的学者要对于社会有所改革的话,照例是用托古改制的方法。如孔子想行自己的学说,然又怕自己人微言轻,所以假托到三皇五帝。现在韩柳想改革那一时代的文学,于是又复古到孔子,他们既以孔子为标的,那末,作文当然也要根据孔子的五经。文宗五经的主张,本发之于扬雄《吾子篇》的“说经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舍斯辩亦小矣”。扬雄的主张,后来刘勰著《文心雕龙》的时候,又大为解释,在他的《宗经篇》里说的最为透澈。“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韦编三绝,固哲人之骊渊也。《书》实记言,而训诂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诗》主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礼》以立体,据事制范,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片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鹢,以详略成文。”刘勰把《易》、《书》、《诗》、《礼》、《春秋》五经的性质解释清楚以后,又得一个结论说:“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原。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傅铭檄,则《春秋》为根。”他把一切的文章,说是都出于五经。后来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文章篇》说的“文章者原出于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之说,也是由扬雄的主张而来。我所以引证以上几句话的意思,是想示出韩柳论文的渊源,并可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孔源,而扬雄开其先路。所以从扬雄而后,中国的模拟与复古之风大开。我以为韩柳文学批评的渊源,受刘勰的《文心雕龙》的影响为最大,虽说他们不常提到他,所受扬雄的影响,恐怕只是复古的思想。然而韩柳的复古,决不能与扬雄的复古相提并论,因为韩柳想借复古的名义来宣传自己的主张,而是一种手段。并且韩愈在《答刘正夫书》里还说“能者无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他要“能自树立”,自成一家风格,换言之,不去模拟外表之形式。不像扬雄那样没有主张,一味地迷古,所以他效《易》而作《太玄》,象《论语》而成《法言》,处处要拿孔子作个偶像,一步一趋地去学,只求形貌的相似,而把真正的精神失却了。
二、无论是表现自我或是表现社会的文学
在作者写的时候,都是内中有一种冲突,不得不写的缘故。E.Bruneliere说“Nostruggle,nodrama”者,固然是为解释戏剧,然而一切的文学都是这样。换言之,就是在内我们有一种个性表现的欲望,而和这正相反的,在外却有社会上种种的束缚与压迫,结果,苦恼、烦闷,以及一切的不如意事都产生出来了。经文学创作把她表现出来,就谓之文学。这是厨川白村解释文学的产生的话,而韩愈之解释文学的产生,也是放在这个基础上。他所谓说的“不平”,就是内心与外界的冲突,他所谓说的“鸣”,就是表现。他在《送孟东野序》里给我们的比喻的“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撀之鸣”,都是受外界的刺激而始表现。实在人类的文化,就是从这种冲突产生得来的,一方面有生的要求,而一方面又有种种的压迫,于是人生万花镜就展开来了。我们受社会压迫最利害的,就是经济,所以韩愈特别把穷苦与文学的关系拿出来讨论一下。他的《荆潭唱和诗序》里说“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词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的确是见道之语。我们看古今中外有几个真正的文学家不是穷的。正因为穷,才能味尝到社会上各种人的真正面孔,而给他一种很强烈的刺激,不能不从事于吐露。富人的生活大都是麻木的,从何会有刺激去使他去创作。我们都知道托尔斯泰是生于贵族的,但要不是他后来舍弃贵族的生活而去过那乡村的贫苦生活,也不能认识人生那样的深刻,而为世界的伟大的作家。正因为有强大的刺激,才有伟大的文学作品产生,所以韩愈说“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不过,韩愈所说的“鸣”,不但“自鸣其不幸”,还“鸣国家之盛”。本来韩柳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文学,他们所注意的完全是道,他们既然要想行其道于当时,于是不得不拍当时君王的马屁。韩愈在他的《进撰平准西碑文表》说:窃惟自古神圣之君,既立殊功异德卓绝之迹,必有奇能博辩之士,为时而生,持简操笔,从而写之,各有品章条贯。然后帝王之美,巍巍煌煌,充满天地。柳宗元也有同样的意思说道:文之用,辞令褒贬尊扬讽论而已。虽其言鄙野,足以备于用。然开阙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动其听,夸示后学。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故作者抱其根源,而必由是假道焉。作于圣,故曰经;述于才,故曰文。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喻,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兹二者考其旨意,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以上的二段文字,是韩柳对于文学的态度的口供。他们认为文章除过“词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外,没有别的用处。即令再有别的用途,也就是自己不能行其道于当时的时候,则著述立说,以传于后世,这是前边已(竟)〔经〕说过的话。不过这二段文字我们应当注意的有一点,就是柳宗元把文分为著述与比兴二类,前者是注重逻辑,后者是比较注重情感,所以他说二者不能得兼。实在,理智强烈的人很难写一篇情感的文字,反是,情感丰富的人也很难写一篇条分理(柝)〔析〕的文字。我们不必远处举例,即就韩愈、柳宗元而论,他们固然成为文起八代之衰的先锋,可是他们太注重行为与理智,所以他们的文字,要以纯文学的眼光来看,在文字艺术上有价值的很少。然而他们根本就不注重感情,所以我们也勿须怪他。
三、韩柳文学批评的主张
大概已如上述,我们现在把他们的最错误的两点来讨论一下。第一,就是混淆了纯文学与杂文学。固然他们的目的是在改革六朝时代只注重形式而不注意内容的文学,可是因为太过火了,他们所主张的,我们反不能承认是文章。无论中外,在理论上我们总承认文学只是文学,不是其他的东西,然而批评家们总想把文学作为表彰真理或获得知识的工具。如果这位批评家是比较喜欢哲学或宗教的话,则他希望文学是哲学或宗教的直觉的表现。如果他是比较理智的,他就认为文学是一种材料去发现心理的事实,或社会史的演变。总之,他们喜欢那一种学问,就希望文学是那一种学问的表现工具。即令如主张“为艺术而艺术”所著名的WallerPater,但我们细读他的《SludieaintheRenaissance》一书的结论,就知道他所说的“为艺术而艺术”的意义,关于情感和感觉的用途,给于艺术的还不及给于人生的为多。这原是不可讳言的事实,然而不像韩柳那样的过火,以致几乎没有抒情的文学的立脚点。第二,是拿文学作为宣传的工具。我们知道文学的目的是在表现,而不是在宣传,这是世人说旧了的话。易卜生剧作中所描写的大多是妇女问题,好多妇女就以为他是在提倡妇女的地位,于是去找他对于妇女有什么意见,可是他回答说:“我还没有想到这一点。”可见他只是表现内心的冲突,并没有一种先见。如果文学要是表现的话,则你不论什么题旨都好,道德也好,自然科学也好,社会科学也好,甚而至于国家主义,以及三民主义,都无不可。然而这些题旨要以文学的形式去表现的话,就得以文学的标准来判断,而不得以宣传的目的来决定。因为表现,只是表现我内心的情感与意象,表现完了,则文学的目的就随之而终。然宣传是预先有一种目的,于是只求其如何能达到这目的,至于文学的艺术如何则就不问,所以我们只能谓之宣传品,而不得谓之文学。如韩柳的目的,只在“词令褒贬,导扬讽谕”,因为想达到这种目的,于是才去注意文辞,其在文学上的价值,就可想知。所以韩柳的文论,也只可以说是宣传论,而不能说是文论。
作者:李辰冬(原著) 彭二珂(整理) 单位:湖南科技学院